杨曦看着镜中那个穿着淡粉色丝缎睡裙、栗色卷发披散的少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睡裙光滑的肩带。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冲撞。
今天的“杨曦”，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选择踏出的一步。面对母亲林秀芬描绘的那个“更美好、更精致”的女性图景，以及那些带着诱惑力的建议——关于发型、妆容、服饰——一种混杂着好奇、不安甚至一丝隐秘的冲动，在她心底悄然萌生。母亲期待的目光像温暖的潮水，推着她向前，而她，最终选择了松开那名为“杨晨”的锚链，任自己漂流向这片未知的、闪耀着女性魅力的水域。
她主动穿上了那双虽然不合脚却让她姿态挺拔的高跟鞋，尝试披上了那些质地柔软、设计精巧的华服，任由陌生的色彩涂抹在脸上、指尖。与其说是被塞进一个模具，不如说她是在笨拙地、带着试探性地模仿和学习着那个名为“完美女性”的理想形象。这个过程充满了自我审视的紧张、对未知的不适，以及身份切换带来的眩晕感。
但是……但是……
镜中的少女微微抿了抿被温水浸润得格外饱满的唇瓣。抛开那些被强加的束缚和母亲炽热的期待，仅仅作为一个“体验者”……那些属于“女性”身份的、全新的感官体验——被精心打扮后视觉上的惊艳冲击，被温柔呵护带来的细腻触觉享受，被极致甜蜜包裹的味觉盛宴……真的……有那么难以接受吗？她甚至……无比怀念那个穿着舒适帆布鞋、抱着毛绒熊、刚刚做完SPA、浑身每一寸肌肉都松弛下来的自己。那份宁静和由内而外的舒适感，是作为“杨晨”时从未体验过的奢侈。而此刻，这件睡裙带来的温柔包裹感，正是那份奢侈的延续，让她贪恋。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猛地一震，随即涌起更深的茫然和一种近乎惶恐的困惑。
她竟然……喜欢其中的一部分？那是否意味着……母亲那狂风暴雨般的“改造”正在潜移默化中成功？是否意味着那个名为“杨晨”的自我，正在被侵蚀、被覆盖、被这名为“杨曦”的幻影所取代？
不！绝对不是这样的！
一个更清晰、更坚定的声音在心底呐喊，试图驱散那片惶恐的迷雾。她喜欢的，是那些美好的感受本身！是蛋糕带来的纯粹味觉愉悦，是卷发蓬松弹跳的奇妙触感，是美甲师指尖传递的、被精心护理的舒适与放松，是SPA带来的极致肉体抚慰，是毛绒熊怀抱带来的简单温暖！这些感受，剥离掉“女性”或“男性”的标签，它们仅仅是美好的体验，是人类感官对愉悦的本能追求！它们与她是“杨晨”还是“杨曦”并无本质关联！
然而，现实冰冷而坚硬地横亘在眼前，像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镜中那头温润的栗色卷发不会在一夜之间变回她原本的黑色直发。指尖那迷人的猫眼光泽需要专门的卸甲水才能去除。衣柜里此刻塞满了琳琅满目的崭新女装。书桌上堆砌着价格不菲、瓶瓶罐罐的化妆品。浴室里那瓶樱花香的沐浴露散发着甜腻的气息。而最重要、最无法逃避的是——明天清晨六点半的闹钟，会冷酷地、准时地炸响！
明天，她必须脱下身上这件丝滑的粉色睡裙，摘下这头让她内心滋生出隐秘喜欢的栗色卷发，彻底洗掉脸上、身上可能残留的任何属于“杨曦”的痕迹——香气、妆容的细微残留。然后，穿上那身灰扑扑的、毫无个性可言的宽大校服，背上沉重的、塞满了习题册的书包，重新变回那个名叫“杨晨”的、普通的、背负着高考重压的18岁高三男生。走进充斥着粉笔灰和汗味的教室，坐在那张熟悉的、刻着无聊划痕的课桌前，翻开厚重的复习资料，将自己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题海之中。今天所经历的光怪陆离、甜蜜与痛苦交织的一切，都将成为一场无法与人言说、必须深深埋藏于心底的幻梦。
梦，无论多么真实，多么令人留恋，终究是要醒的。
这份清醒到近乎残酷的认知，带着巨大的失落感和沉甸甸的疲惫，如同冰冷的铅块，重重压在了杨曦的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最后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镜中那个栗色卷发、穿着淡粉睡裙、眼神带着迷惘却难掩柔美的少女影像，仿佛要用目光将“杨曦”此刻的模样，连同那份复杂难言的心绪，一同镌刻进记忆的最深处。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转过身。步履不再迟疑，却带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沉重，走向房间角落那个普通的、略显陈旧的双开门木质衣柜。她拉开其中一扇门，里面挂着他日常穿的男式校服和几件便装，下方的隔板上，凌乱地叠放着一些旧T恤、运动裤和杂物。她拨开那些衣物，在最下层的角落里，腾出一块小小的、隐蔽的空间。
杨曦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身上这件让她心生眷恋的淡粉色睡裙上。指尖带着万般不舍，轻轻捻起那光滑柔韧的肩带，将它们从肩头褪下。丝滑的缎面顺从地滑过肌肤，如同退去的潮水，带走了最后一丝温柔的包裹感。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睡裙上淡淡的、属于“杨曦”的暖香。她将这件仍带着体温的睡裙仔细叠好——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折叠一个易碎的梦——然后轻轻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失去了这层柔美的外衣，她身上只剩下那层模拟少女肌肤的“皮套”。
现在，她需要剥离的，是这层更深的伪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