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尖锐的电子闹铃如同钢针,猛地扎进杨晨混沌的睡梦深处。他浑身一激灵,几乎是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额角渗出冰冷的汗珠。梦里残留的影像还未完全消散——镜中那个栗色卷发、穿着淡粉色丝缎睡裙的慵懒身影,正隔着氤氲的水汽对他微笑,指尖缠绕的发梢仿佛还带着真实的触感。那甜暖的樱花沐浴露气息,似乎还顽固地萦绕在鼻端。
他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那些不该存在的幻影。窗外,灰蒙蒙的晨光吝啬地透进来,勾勒出房间简陋的轮廓,冰冷而真实。属于“杨晨”的现实,带着不容抗拒的沉重,重新压上他的肩头。
下床的动作有些迟缓,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他拖着步子走到衣柜前,指尖触碰到粗糙的木质柜门,那熟悉的冰冷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拉开柜门,属于“杨晨”的衣物——洗得发白的灰蓝校服外套、松垮的深色运动裤、几件毫无特色的旧T恤——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和旧布料混合的、属于他自己的、沉闷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脑海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扯出那身灰扑扑的校服,迅速地套在身上。粗糙的化纤布料摩擦着刚沐浴后格外敏感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不适感,像是在提醒他身份的回归。
洗漱池前,冰凉的自来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倒吸一口气,瞬间清醒了大半。他抬起头,盯着镜子里那张属于杨晨的脸。略显凌乱的黑色短发,刚冒出头的青涩胡茬,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带着浓重黑眼圈和挥之不去疲惫的眼睛,眼神深处残留着一丝与这男性面孔格格不入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离。他拿起刮胡刀,冰凉的刀片贴着皮肤刮过,留下生涩的摩擦感和微弱的刺痛。属于“杨曦”的那份光滑细腻,如同一个遥远的、不真切的梦。
早餐桌上气氛沉闷。母亲林秀芬将一碗白粥推到他面前,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父亲杨建国则埋首于报纸,只从报纸上方传来一声含糊的“快点吃”。杨晨低着头,机械地往嘴里塞着寡淡的米粒,味同嚼蜡。他甚至不敢抬头迎向母亲的目光,仿佛那目光能穿透他校服的伪装,窥见他心底那个刚刚被锁进衣柜深处的粉色幻影。餐桌上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父亲翻动报纸的哗啦声,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踏入教室的那一刻,巨大的喧嚣声浪几乎将他掀翻。粉笔灰在浑浊的光线里浮沉,汗味、早餐残留的油腻气味、还有书本纸张陈旧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沉重地压在他的肺叶上。他走到自己位于教室后排角落的座位,拉开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坐下。桌面上刻着无聊的划痕,堆满了小山般的习题册和试卷,每一本都像一块沉重的砖头,无声地宣告着高考倒计时的残酷。
物理老师已经开始讲解昨天发下的模拟卷,枯燥的公式和复杂的受力分析图爬满了黑板。老师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带着一种嗡嗡的回响,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所以,这里的关键是理解这个瞬间加速度的方向和大小,结合动量守恒……” 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用力戳点着,发出刺耳的“笃笃”声。
杨晨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黑板,试图抓住那些跳跃的符号和线条。然而,那些抽象的物理概念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鳅,刚在脑海中浮现一个模糊的轮廓,下一秒就被更强大的洪流冲散、淹没。
取代公式和定理的,是无数鲜明得刺眼的感官碎片,蛮横地侵占了他的思维:
指尖仿佛再次感受到昨天美甲师温柔的触碰,那被精心打磨、涂上猫眼胶的指甲,在灯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身体深处似乎还残留着SPA按摩时那双手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极致松弛感,每一寸肌肉都曾被熨帖得无比柔软;鼻尖仿佛又嗅到了那瓶昂贵香水的甜腻芬芳,混合着樱花沐浴露的清新,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女性气息,霸道地盘踞在他的嗅觉记忆里;耳畔甚至响起了高跟鞋敲击在商场光洁地砖上发出的清脆“嗒嗒”声,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敲打在他的神经上;最清晰的是那光滑冰凉的缎面触感——那件淡粉色吊带睡裙,丝滑得如同第二层肌肤,温柔地包裹着身体,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和……隐秘的舒适。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试图用笔尖刺破纸张的触感来对抗脑海中翻腾的幻象。他狠狠地在笔记本边缘的空白处用力写下几个物理公式,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然而,那些公式的符号在眼前扭曲、变形,瞬间又化作了蕾丝花边的精致纹路,化作了睡裙肩带上那冰凉的丝滑感。
“杨晨!发什么呆!黑板上的例题听懂了没有?”物理老师严厉的声音如同鞭子,突然抽打在凝滞的空气里,也抽在杨晨紧绷的神经上。
他浑身一颤,倏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茫然和慌乱。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投来的目光,好奇的、嘲弄的、漠然的……那些目光像细小的芒刺,扎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前排的李明甚至扭过头,对他挤出一个促狭而心照不宣的怪笑,那笑容里似乎藏着某种了然,让杨晨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狼狈地低下头,死死盯着摊开的课本,仿佛要将那密密麻麻的字迹生吞下去,额角的冷汗沿着鬓角滑落。
整整一天,杨晨如同一个失魂的木偶,被无形的线拉扯着在不同的教室间移动。老师的讲解声、翻动书页的哗啦声、课间同学追逐打闹的喧嚣声……所有的声音都像是来自遥远的彼岸,模糊不清,无法真正进入他的意识。他的灵魂仿佛被强行分割,一部分被禁锢在这具名为“杨晨”的躯壳里,承受着课堂的枯燥和人群的审视;而另一部分,则早已挣脱束缚,迫不及待地飞回了家中,飞向那个藏在衣柜最深处、散发着丝缎光泽和暖香的秘密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