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国!你够了!”林秀芬一步上前,挡在了杨曦身前,声音也带上了火气,毫不退让地迎视着丈夫愤怒的目光。“你吼孩子干什么?女孩子爱美有什么错?买几件衣服怎么了?非得跟你一样,整天灰头土脸才行?曦曦最近学习状态明明很好!我看着她写作业,比以前专心多了!效率也高!你怎么就不看看好的地方?”
“好?好个屁!”杨建国被妻子一顶,怒火更炽,口不择言,“我看她是昏了头了!被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迷了心窍!你看看她这头发!”他激动地指着杨曦那头精心养护的栗色卷发,“还有这衣服!男不男女不女……像个什么样子!再这么下去,我看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男不男女不女”几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杨曦最后的心理防线。她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绝望感汹涌而来,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眼底迅速积聚。
“杨建国!你闭嘴!”林秀芬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她像一只护崽的母狮,彻底被激怒了。“你懂什么?你除了会吼,会骂,还会什么?你关心过孩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吗?你知道她真正需要什么吗?你眼里就只有你那套死板的规矩!”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理会气得浑身发抖的丈夫,一把拉住杨曦冰凉的手腕。她的手温暖而有力。她将女儿拉到客厅沙发边,按着她坐下,然后自己坐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用身体隔开了杨建国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杨建国粗重的、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林秀芬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温和,她侧过身,目光专注地看着杨曦,那眼神带着包容一切的暖意,仿佛能驱散所有寒意。她轻轻拍了拍杨曦的手背,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却清晰地传入杨曦耳中:
“曦曦,别怕。告诉妈妈,好不好?”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女儿身上那件柔软的粉色睡裙,和那头精心打理过的栗色卷发,最终落回杨曦那双蓄满泪水、写满惶恐和挣扎的眼睛深处。
“你告诉妈妈,”林秀芬的声音更轻柔了,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你更喜欢现在的自己,还是……以前的样子?”
这个问题,如同在汹涌的暗流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轰然一声!
杨曦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巨响——咚!咚!咚!震得耳膜生疼。父亲的咆哮,母亲的维护,快递盒刺眼的粉色……一切都模糊了,退远了。
母亲的目光像温暖的探灯,直直地照进她灵魂最深处那片从未示人的隐秘角落。那个角落,藏着对栗色卷发缠绕指尖的眷恋,藏着对丝滑睡裙包裹身体的贪恋,藏着解题时那份行云流水的清明和成就,藏着拆开快递盒时那份纯粹的、如同孩童般的雀跃……也藏着对父亲“男不男女不女”斥责的恐惧,藏着对“杨晨”那个沉重身份的疲惫和抗拒。
喜欢吗?当然喜欢。那不仅仅是对漂亮衣服的肤浅喜爱,那是穿着皮套、成为“杨曦”时,整个身心感受到的、前所未有的和谐、轻盈和专注。仿佛那层高科技的“皮囊”,反而让她更接近真实的灵魂状态。
可是……承认吗?在父亲如此暴怒的当下?在“杨晨”的身份依旧如同枷锁般套在脖子上的此刻?
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滴在粉色睡裙光滑的缎面上,晕开深色的小点。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咸涩的泪水味道和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令人窒息。
终于,在母亲温柔而坚持的注视下,在父亲那几乎要将她洞穿的愤怒目光的威压下,杨曦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抬起头。泪水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但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地迎向了母亲的目光,也扫过了父亲惊愕的脸。
“我……” 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破碎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我喜欢现在的样子!”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畏的勇气。
“我……我就是喜欢这样!喜欢穿这些!喜欢现在这个样子!”
那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话语,如同平地惊雷,在死寂的客厅里轰然炸响!
杨建国脸上的怒意瞬间凝固了,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个泪流满面、穿着粉色睡裙、头发卷曲的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那“喜欢”二字,如同两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固有的认知壁垒上,砸得他一时竟忘了愤怒,只剩下巨大的、颠覆性的震惊和茫然。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秀芬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眼底迅速涌起更为复杂汹涌的情绪——是心疼女儿的泪水,是理解那份挣扎后的痛楚,是终于听到孩子心声的震动,也有一丝面对未知未来的忧虑。但她没有松开握着女儿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目光坚定地迎向丈夫的震惊和茫然,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杨建国,你听到了吗?这是孩子的心声!”
杨曦喊出那句话后,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勇气。巨大的羞耻、恐惧、以及一种破釜沉舟后的虚脱感瞬间将她淹没。她再也承受不住父亲那震惊到失语的目光和母亲灼热的注视,猛地低下头,身体因强烈的情绪而剧烈颤抖。她没有扑进母亲怀里,而是依旧拘谨地坐在母亲旁边的沙发上,肩膀缩着,头垂得很低很低,双手紧紧攥着睡裙的裙摆,指节用力到发白。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从她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来,如同受伤小兽的低鸣,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委屈、恐惧和深重的无助。浓密的栗色卷发随着她压抑的抽泣而轻轻颤动,将她此刻所有的脆弱和不堪努力地遮掩起来。
整个世界,在这决然的告白和压抑的呜咽声中,彻底失声。只有杨曦那如同被堵住出口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在死寂的客厅里低徊、盘旋,揪扯着紧绷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