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杨建国那声惊雷般的质问余音似乎还在客厅里嗡嗡震颤,时间却仿佛被这巨大的冲突冻结了。他铁青着脸,胸膛起伏,目光死死钉在被林秀芬紧紧护在身后的杨曦身上。那件淡粉色睡裙的丝缎光泽,那头精心养护的栗色卷发,此刻在杨建国眼中,都成了刺目的、颠覆秩序的符号。
林秀芬像一堵温热的墙,牢牢挡在杨曦面前。她仰着头,毫不退缩地迎着丈夫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一只手背在身后,摸索着,坚定地握住了杨曦冰凉、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那掌心传递过来的温热和力量,是杨曦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杨曦拘谨地缩在沙发一角,被母亲半圈在臂弯里。巨大的羞耻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她的神经末梢。父亲那句“男不男女不女”像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她最脆弱的角落。她死死低着头,浓密的栗色卷发垂落下来,几乎遮住了她整张脸,只露出一点尖细的下巴和不断滚落泪珠的痕迹。压抑不住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从发丝深处溢出来,肩膀在母亲怀里控制不住地剧烈耸动,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睡裙滑腻的裙摆,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仿佛要把它揉碎。
杨建国的目光扫过妻子护犊般的姿态,最终落在女儿那蜷缩颤抖、被泪水浸透的脆弱身影上。那张在栗色卷发掩映下、此刻布满泪痕的脸庞,即使狼狈不堪,也依旧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属于“杨曦”的柔美。愤怒的火焰还在胸腔里燃烧,烧灼着他的理智,但另一种陌生的情绪——一种混杂着茫然、不解和尖锐刺痛的心疼——如同冰水,悄然渗入,与那怒火激烈地撕扯、碰撞。他看着女儿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样子,看着她身上那件刺眼的粉色睡裙,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攫住了他。他像一头撞在了无形的铁壁上,空有满身力气,却不知该砸向何处。
时间在死寂和压抑的呜咽中沉重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客厅里只剩下杨曦压抑的抽泣声,以及杨建国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良久,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充满压迫感的愤怒,似乎终于被那无声的泪水冲刷掉了一层最坚硬的壳。杨建国紧绷的肩膀极其缓慢地塌陷下去一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仿佛瞬间苍老了好几岁。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不复之前的暴怒,而是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和沉重,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凝固的空气:
“改变身份……”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目光从妻子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那个蜷缩在沙发里、依旧在颤抖哭泣的身影,“你觉得这么简单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杨曦的心上,让她的呜咽声猛地一窒,攥着裙摆的手指收得更紧了。
杨建国没有等待回答,更像是自顾自地陈述着一个冰冷而庞大的事实,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女儿,投向一个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未来深渊:
“你要离开现在的环境,舍弃现在的朋友……” 他语速很慢,像是在罗列一项项沉重的罪状,“……并以女生的身份,学习女性的生活方式,适应新的环境……”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杨曦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质询,“这些,你都能做到吗?”
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都像冰冷的铁链,缠绕上来,沉甸甸地压在杨曦的心头。“离开环境”、“舍弃朋友”、“学习女性的生活方式”……这些巨大的、具体的代价,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狠狠砸向她刚才凭着本能和委屈喊出的那句“喜欢”。不再是模糊的渴望,而是冰冷的现实。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身体在母亲怀里僵住了,连呜咽都停止了。离开这个熟悉又窒息的家?离开那些虽然算不上多亲密、但终究是唯一社交圈子的同学?以“杨曦”的身份,彻底进入一个陌生的、完全属于女性的世界?学习那些她只在镜中和购物APP里偷偷向往的一切?她能吗?她真的准备好了吗?
巨大的茫然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更紧地贴向母亲温暖的怀抱,仿佛那里是最后的庇护所。她甚至不敢去看父亲此刻的眼神。客厅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墙壁上挂钟秒针走动时发出的微弱“滴答”声,无情地切割着时间,也切割着她脆弱的神经。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就在那沉默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垮,让她再次缩回那个安全的、哭泣的壳里时,一个微弱却极其清晰的念头,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在绝望的土壤里,顶着千钧重压,顽强地破土而出——
那个穿着灰蓝校服、在教室里被公式和目光折磨得浑浑噩噩、仿佛行尸走肉的“杨晨”,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不。
那只是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壳。
而那个在镜中看到栗色卷发和粉色睡裙、解题时思路清晰如泉涌、拆开包裹时心跳加速、指尖抚过丝滑面料时感到由衷愉悦的“杨曦”……才是真实的、有温度的、让她感觉自己真正“活着”的形态。
离开?舍弃?学习?适应?
这些代价,和日复一日困在“杨晨”躯壳里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勇气,混合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猛地冲破了恐惧的堤坝!它并非毫无畏惧,而是带着对另一种痛苦更深的恐惧和对“真实”的极度渴望!
杨曦猛地抬起了头!
泪水依旧在她苍白的小脸上肆意横流,那双被泪水浸泡过、如同水洗琉璃般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浓密的栗色卷发被她剧烈的动作甩向肩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不再躲闪、直直迎向父亲审视目光的眼睛。
她甚至没有擦去脸上的泪痕,嘴唇微微颤抖着,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清晰无比地、一字一顿地、对着父亲的方向大声喊了出来:
“我——可——以!”
那声音带着哭腔的沙哑和破音,却像一把淬火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犹豫和退缩的决绝,瞬间劈开了客厅里沉重的死寂!
“我可以!” 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加响亮,更加坚定,仿佛要用这声音将自己的决心烙印进空气里,烙印进父亲和母亲的心里。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杨建国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他看着女儿那张泪痕狼藉却写满不容置疑决绝的脸,看着她眼中那团灼灼燃烧的火焰,那份混杂着愤怒、茫然和心疼的复杂情绪,最终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所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