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划过课桌内侧冰冷的金属边缘，我屏住呼吸，小心摸索着那个熟悉的角落。
有了。
指尖触到一丝异样的凸起，粗糙的纸质触感。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撞上喉咙口。我用力一抠，一个手掌大小、毫不起眼的深蓝色硬皮笔记本应声落入掌心。封面空白，边缘甚至有些卷曲磨损，就像某个优等生随手丢弃的草稿本。
可我知道它是什么——雪之下雪乃的“毒舌语录”，未来引爆全校舆论风暴的火药桶。
捏着这烫手山芋，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立刻把它塞进自己书包最深处，物理隔绝危险源。但指尖刚碰到书包拉链，一股冰冷的空气毫无征兆地从身后袭来，带着熟悉的、几乎能冻结思考的气息。
“你在看什么？”
那声音清澈得像初春溪流撞击薄冰，不带丝毫温度，精准地刺入耳膜。雪之下雪乃就站在我斜后方，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梢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的洗发水气味。那双漂亮的、仿佛凝结着终年不化冰雪的眼眸，正穿透镜片，落在我还没来得及藏好的笔记本上。
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
脑子里的警报瞬间拉响，尖锐得盖过一切。慌乱是死路一条。前世无数次在她审视目光下败退的记忆碎片疯狂闪过，最终只淬炼出一个念头：绝对的自然。
我甚至没回头，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手腕极其自然地一转，将那个深蓝色小本子精准地塞进了她面前桌洞的最深处，动作流畅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昨天值日，在你座位旁边捡到的。”我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似的含糊，恰到好处的随意，“物归原主。” 说完，才慢悠悠地侧过脸，迎上她审视的目光，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无辜的坦然。
雪之下雪乃没说话。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像手术刀一样在我脸上刮过，试图剥离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教室里喧嚣的背景音——桌椅挪动声、兴奋的聊天声、书本的翻页声——仿佛在这一刻都成了遥远的背景。时间在无形的压力下被拉长、凝固。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刻意放缓的、沉稳的心跳。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她那微微抿紧的、线条优美的唇瓣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或许是放松，或许是别的什么情绪，快得无法捕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略一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随即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了下去。整个过程流畅而安静，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优雅。
危机解除。我暗自吐出一口浊气，后背衬衫下似乎渗出了一层薄汗，被空调风一吹，凉飕飕的。
午休的铃声像个开关，瞬间引爆了教室里的活力。空气里立刻弥漫开各种食物的香气，混着少年少女们放松的谈笑声。
我打开自己的便当盒，普通的双层塑料盒。上面一层铺着米饭和几样简单的家常小菜。香气一般，卖相平平，只是普通高中生水准。
刚拿起筷子，一片阴影无声地笼罩过来。雪之下雪乃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课桌旁。她微微俯身，目光落在我那毫无特色的便当上，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观察一件实验室标本。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依旧清冷，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评判感，清晰无误地吐出两个字：“难吃。”
不是疑问，不是建议，是斩钉截铁的陈述句。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这两个字而凝结了一瞬。邻座几个正埋头苦吃的同学动作一顿，偷偷瞄了过来。
来了。果然还是这句话。
心脏在胸腔里稳稳地跳动，没有一丝波澜。前世无数次被她这句“难吃”打击得体无完肤的记忆，此刻只剩下精准的预判和早已准备好的剧本。我甚至能感觉到一丝隐秘的掌控感。
“嗯，我知道。”我放下筷子，语气轻松得像是讨论天气，脸上甚至还配合地露出一点无奈又坦诚的笑容，“昨天家政课的‘杰作’。第一次尝试，果然搞砸了。” 说着，我伸手从课桌抽屉里拿出另一个明显不同的、深色木纹漆面的便当盒。
“啪嗒”一声轻响，盒盖被打开。
瞬间，一股极其诱人的、温暖而复杂的香气霸道地扩散开来。焦糖色的照烧汁在油亮的鸡块上泛着诱人的光泽，翠绿的西蓝花点缀其间，最显眼的是角落里的玉子烧——蓬松金黄，卷得层层叠叠，完美得如同艺术品。
我把这个堪称豪华的便当往雪之下雪乃的方向轻轻推了推，动作随意得仿佛只是递过去一张纸巾。
“这才是今天的，不嫌弃的话，尝尝？” 我的笑容依旧随意，带着点“同学间分享食物”的理所当然，眼神坦荡地迎着她审视的目光。只有我自己知道，指尖在桌下微微蜷缩了一下。
雪之下雪乃的视线牢牢锁在那盒散发着致命香气的便当上，尤其是那块金黄蓬松的玉子烧。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动，依旧是那张完美无瑕、缺乏表情的“冰雕脸”。但她的身体却违背了那份冰冷，做出了反应——她没有说话，没有道谢，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再给我。
她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筷子，动作流畅而精准，快得像一道影子。那双干净的、涂着透明护甲油的筷子尖，稳稳地夹走了便当盒角落里，那块最大、最蓬松、色泽最诱人的玉子烧。
然后，她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座位，脊背挺直，步伐稳定。全程沉默，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空气的一次自然流动。
我看着她坐下，小口而迅速地咬下玉子烧的一角。她细嚼慢咽，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脸上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平静表情，只有在她低头吞咽的某个极其短暂的瞬间，我捕捉到她纤长的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很好。第一步，投喂成功。玉子烧，前世她唯一会吃光并且从不挑剔的东西，果然还是她的死穴。
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我拿起自己的便当盒，准备享用那份被评价为“难吃”的家政课作业。刚夹起一块煎得有点老的鸡块，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教室后方角落里，一个几乎要融入背景的身影。
是加藤惠。
她不知何时已经吃完了自己的午餐，正安静地合上那个普通的粉色便当盒盖子。她的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此刻，她正微微侧着头，目光平静地投向我的方向。
不是看我。也不是看雪之下雪乃。
她的视线，极其自然地落在了我课桌的左上角。那里，孤零零地放着一盒刚从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柠檬茶。金色的包装，印着切开的柠檬图案，锡纸封口被撕开了一半，露出里面淡黄色的液体，几滴冷凝水正顺着冰冷的罐身缓缓滑落。
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看不出任何情绪，既不探究，也不好奇。但我知道，她看到了。
就在我的心脏因为这无声的注视而漏跳半拍时，加藤惠却像完成了什么微不足道的日常观察一样，极其自然地收回了视线。她将合好的便当盒轻轻放进抽屉，动作轻巧得如同羽毛落地。然后，她站起身，拿起桌角那本薄薄的文库本小说，安静地离开了座位。她的步伐很轻，走过吵闹的课桌椅间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教室门口涌动的学生人流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空气般消失了。
教室里依旧喧闹，雪之下雪乃还在小口吃着便当，我面前的柠檬茶罐壁上，一滴水珠终于滑落，在桌面上留下一个微小的、深色的圆点。
平静的空气里，似乎有根看不见的弦，被那平静无波的目光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只有我能听见的、微弱的嗡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