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靠西头，有一架老紫藤。年岁久了，虬枝盘结，绿叶浓密得能遮住整个五月的阳光。到了花期，那紫色便沉甸甸地垂下来，像一帘幽静的梦，空气里浮动着甜而微涩的香气。架子下安置了几条石凳，石面被岁月和无数年轻的身体磨得温润光滑。
高二文科班的教室就在这紫藤架斜对面。靠窗坐着一个叫云的女孩子。云生得纤细，皮肤是那种少见阳光的瓷白，眉眼清清淡淡，像用极淡的水墨勾出来的。她不大爱讲话，总爱支着下巴，眼睛望着窗外。看什么呢？看那架紫藤，看风如何把一串串花吹得轻轻摇晃，看叶子缝隙里漏下的碎金般的光斑，落在石凳上，也落在偶尔经过的人身上。
石凳上常坐着一个叫溪的女孩。溪是体育特长生，练长跑的。她个子高挑，四肢匀称有力，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跑起来像一头敏捷的小鹿。训练完，她总爱捧本书，或是只安静地坐着，在这紫藤荫里歇息，汗水浸湿了额发，贴在饱满的额头上，胸口微微起伏，像刚掠过水面的风。
云的目光，便常常这样隔着玻璃窗，落在溪的身上。看溪仰头喝水时脖颈拉出的流畅线条，看汗珠如何沿着她的鬓角滑落，消失在衣领里。看溪翻书时专注的侧脸，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一小片温柔的阴影。有时溪似有所觉，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朝窗户这边寻来。云的心便像被那紫藤花枝轻轻撞了一下，倏地缩紧，慌忙垂下眼，假装盯着摊开的书本，那书页上的字迹却模糊一片，只剩下窗外那抹身影在脑海里晃。
她们几乎没说过话。名字也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一个静得像水底的云影，一个动得似山涧的溪流。本该是两条不相干的轨迹。
雨季来了。南方的雨，缠绵又任性。那天放学，云收拾得慢了些，出来时雨正下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紫藤叶上，噼啪作响，汇成小股水流从叶尖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云没带伞，抱着书包站在廊檐下，望着灰蒙蒙的雨幕发愁。
一个身影从雨里跑近。是溪。她训练完，头发和运动服都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勾勒出青春的轮廓。她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把折叠伞，是干燥的。
溪跑到檐下，看见云，脚步顿住了。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空气里只有雨声和彼此身上蒸腾出的微微潮气。溪的目光在云清瘦的身影上停了一瞬，又飞快地移开，落在檐外如注的雨水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那骨节分明的手上还带着运动后的微红。
“雨大。”溪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喘，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云没应声，只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溪湿漉漉的肩头。
溪似乎犹豫了一下，往前又走近半步，将那把干燥的折叠伞递了过来。她的动作有些生硬，像完成一个任务，目光却固执地没看云的脸，只盯着伞柄。
“给你。”她说，语气还是那样短促，没什么起伏。
云的心跳得厉害，像檐角被雨敲打的铜铃。她看着那只递过来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她伸出手去接。指尖触碰到溪微凉的、带着汗湿和雨水气息的皮肤时，两人都像被细小的电流刺了一下，飞快地缩回手。
伞落到了云的手里，带着溪掌心的余温。
“你……”云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我跑回去，快。”溪打断她，不等云再说什么，已经转身，一头扎进了密密的雨帘里。那矫健的身影很快被雨雾模糊，只留下奔跑时带起的水花。
云握着伞，木质的伞柄温润地贴着手心。她看着溪消失的方向，站了很久。雨丝被风卷着扑到脸上，凉凉的。空气里紫藤的香气被雨水冲淡了，却似乎有种更清冽的气息弥漫开来，萦绕不去。
后来，天晴了。紫藤花落尽，绿叶愈发浓翠。石凳依旧温润。
云再望向窗外时，溪偶尔也会抬起头，目光在空气中短暂地交汇。没有言语，像两片偶然擦过的云，各自映着对方的影子，又飞快地移开。溪训练完，有时会多坐一会儿，翻书的动作慢下来。云在窗内，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动，留下一片无意义的墨痕。
一次大扫除，云负责清理教室外的花坛。她蹲着拔草，阳光晒得后颈发烫。一片阴影忽然笼罩下来。云抬头，看见溪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两瓶冰镇的矿泉水，瓶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溪没说话，只是递过来一瓶。阳光穿过她汗湿的发梢，亮晶晶的。
云接过，指尖碰到冰凉的瓶身，驱散了暑气。她低低说了声：“谢谢。”
溪“嗯”了一声，拧开自己那瓶，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她喝完了，也没走，就站在花坛边，看着云拔草。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泥土和花草上。
日子便这样无声地流淌过去，像教学楼后面那条不为人知的小溪，清澈见底，偶有石子投入，漾开几圈涟漪，又复归平静。她们之间，始终隔着那几步的距离，像隔着玻璃窗，像隔着雨幕。没有亲昵的话语，没有刻意的靠近，只有目光的交汇，和那些微小到几乎被忽略的传递——一本无意间遗落在对方课桌上的笔记，扉页上多了一朵手绘的、极小的紫藤花；图书馆同一本书架前短暂的停留，指尖几乎触碰到同一本书脊；运动会上，当溪冲过终点线，云站在人群里，手心攥紧，指节发白，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
转眼到了深秋。紫藤的叶子也黄了，落了，剩下光秃秃的藤蔓，显出几分萧索。石凳冰凉，坐的人少了。
溪要代表学校去省里参加比赛，集训很久。云在教室里，窗外的石凳空了许久。阳光好的午后，云会望着那空空的石凳出神。藤蔓的影子落在上面，像一幅寂寥的画。
溪走的前一天傍晚，天阴沉着，似要落雨。云抱着几本书，慢慢走过紫藤架。石凳上，赫然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溪穿着单薄的运动外套，头发剪短了些，更显利落。她低着头，似乎在等什么人。
云的心跳漏了一拍，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
溪抬起头，看见云，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她站起身，走到云面前。两人之间，隔着最后一片将落未落的黄叶。
溪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过来。不是伞，也不是水。
是一片形状完好的银杏叶，金灿灿的，脉络清晰得像精心描绘过。叶柄处，用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丝线系了个小小的结。
“给你的。”溪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比平时多了点什么，像秋日傍晚的风，带着凉意，也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云伸出手，接过那片小小的、金色的叶子。指尖触碰到溪的手指，干燥而温暖。这一次，谁也没有立刻缩回手。那片叶子躺在云的掌心，像捧着一小簇凝固的阳光，又像接住了一整个沉甸甸、静悄悄的秋天。
溪看着云低垂的眉眼，看着那片叶子在她白皙的掌心里。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抿了一下。她退后一步，目光在云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像要记住什么。
“走了。”她说。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渐起的暮色里，身影很快被教学楼转角吞没。
云站在原地，很久。直到冰凉的雨丝终于飘落，打湿了她的发梢，也打湿了掌中那片金黄的银杏叶。她小心翼翼地将叶子夹进怀里那本最厚的书的扉页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雨渐渐大了，敲打着光秃秃的紫藤藤蔓，发出空寂的声响。云抱着书，慢慢往回走。她知道溪要去向远方，也许很久。她也知道，那片金色的叶子，连同紫藤架下的光影、雨中的伞、花坛边的矿泉水瓶……这些无声的碎片，已在她心底沉淀下来，像河底的卵石，被时光的流水冲刷得温润而清晰。
她抬起头，望向溪消失的方向。暮色四合，雨幕茫茫。前路如何，她不知道。只是心头那片小小的金色，和紫藤花开的香气一样，在雨夜里，悄然弥漫开来，带着一种静默而坚韧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