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是子夜前悄然扑下来的。
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被风卷着,斜斜地敲打在博丽神社陈旧的窗棂上,发出细碎又执拗的声响。灵梦蜷在暖炉桌下,半梦半醒间,只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妖精又在外面扑腾翅膀。然而那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密,最终化为一种沉闷而持续的、覆盖一切的——那是大雪压垮了神社后山某株老松的枝桠。
寒意穿透了神社并不厚实的板壁和结界,无声无息地渗进来。灵梦猛地睁开眼。炉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剩下灰烬,残余的一丝暖意迅速被更庞大的冰冷吞没。她掀开暖炉被坐起,指尖触及冰冷的榻榻米,激得她一个哆嗦。门外,风雪呼啸整座神社在风雪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啧。”灵梦蹙紧了眉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寒意之凛冽,远超寻常。神社的结界在如此天地之威面前,显得单薄如纸。她起身,裹紧了单薄的红白巫女服,费力地拉开一道门缝。
一个念头清晰起来:永远亭。
灵梦不再犹豫,反手抓起床头那柄似乎永远在手的御币,灵力微吐,一层薄薄的光晕笼罩周身,勉强隔开最直接的冰风切割。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撞开大门,冲入了狂暴的风雪之中。
积雪深及大腿,冰冷刺骨。狂风在护身灵力上,发出嘶嘶的声响,光晕剧烈地明灭闪烁。视线完全被白茫茫的雪幕遮蔽,只能凭着记忆和对永远亭大致方位的感应,在风雪的迷宫中艰难跋涉。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狂暴旋转的白色混沌中,终于透出一点朦胧、稳定、令人心安的暖黄色光芒——那是永远亭结界的光晕。
当灵梦几乎耗尽力气到永远亭那扇厚重木门前时,门扉适时地从内拉开。一股混合着浓郁药草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几乎让她冻僵的身体和意识同时融化。她狼狈地跌撞进去,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合拢,瞬间将外面那吞噬一切的暴风雪嘶吼隔绝成遥远模糊的背景噪音。
室内的温暖和明亮让灵梦有瞬间的眩晕。她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剧烈地喘息,睫毛和发梢上的冰晶迅速融化,变成冰冷的水滴滑落。视线渐渐清晰。
永远亭宽敞的主厅里,炉火烧得正旺,木柴发出噼啪的欢快爆响,跳跃的橘红色火焰将整个空间烘烤得暖意融融。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干燥草药特有的清苦、炖煮食物升腾的暖香、淡淡的熏香,还有许多人聚集在一起带来的、独属于活物的暖烘烘的气息。
“啊啦,这不是博丽的巫女大人吗?”一个带着慵懒笑意的声音响起。西行寺幽幽子陷在离火炉最近的一张宽大坐垫里,用小银匙搅动着面前一杯冒着热气的深色液体,宽大的华丽洋装铺展在身下,粉色的长发在炉火光晕里流淌着暖玉般的光泽。“真是狼狈呢。”
她的身后,魂魄妖梦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笔直,膝上横放着那柄巨大的楼观剑。
“哈!灵梦你也来啦!”另一个元气十足的声音从大厅角落传来。魔理沙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帽子上还沾着未融化的血粒,正和琪露诺头碰头地蹲在地上。她们面前堆着几个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的雪堆,依稀能看出点兔子的轮廓。琪露诺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努力拍打着其中一个“雪兔”的屁股,试图让它更圆润些,嘴里还嚷嚷着:“笨蛋魔理沙!耳朵!耳朵要这样捏才像大酱的耳朵!”魔理沙则不服气地反驳:“我的才是正宗!你的像团冻僵的毛玉!”
铃仙正抱着几个厚厚的坐垫匆匆走过,看到灵梦,红宝石般的眼眸里立刻盈满温和的笑意:“灵梦小姐,您快过来暖暖!我给您拿毯子!”她声音温柔,长长的兔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啊,是灵梦!”一个活泼的身影风一般卷过来,是芙兰朵露。她穿着厚实的红色哥特裙装,小脸红扑扑的,好奇地围着灵梦转圈,冰晶融化留下的水痕让她看起来像只淋湿的小鸟。“外面是不是超——级冷?我和姐姐大人进来的时候,风大得差点把咲夜吹跑呢!咲夜好厉害,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
她口中的姐姐大人,蕾米莉亚·斯卡雷特,此刻正坐在一张铺着厚绒垫子的矮凳上,姿态依旧保持着红魔馆之主的优雅。她小口啜饮着杯中鲜红的液体,目光却投向大厅另一端。那里,蓬莱山辉夜端坐在一张精致的矮几前,几上摆放着光洁如玉的棋盘。辉夜公主神色恬淡,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久久未曾落下。她的对面,八意永琳一身月白色的医师长袍,安静地坐着,膝上摊开一卷古老的羊皮纸药方,目光低垂,似乎沉浸其中,只有炉火的光在她银色的发丝上跳跃。
咲夜无声地侍立在蕾米莉亚身侧半步之后。她手中托着一个银盘,上面放着温热的毛巾和一杯刚斟满的红茶,蒸腾的热气氤氲了她沉静美丽的脸庞。
东风谷早苗正挽着袖子,在铃仙的协助下,将几个热气腾腾的大砂锅小心翼翼地从连接着厨房的侧门端出来,浓郁的、带着谷物和蔬菜甜香的温暖气息立刻霸道地扩散开。守矢神社的风祝脸上带着温和而略带歉意的笑容,仿佛为自己带来的“麻烦”感到不好意思。
永远亭的两位主人尚未开口,一个略显狼狈的身影裹挟着风雪寒气,猛地撞开了侧门。“冻…冻死本大爷了!”射命丸文抖落着宽大翅膀上厚厚的积雪,相机挂在脖子上晃荡。她鼻尖通红,眼镜片上全是白雾,却依旧难掩职业性的兴奋。“特大新闻!幻想乡千年一遇的超级暴风雪!生灵涂炭…呃,暂时还没有!不过独家避难画面到手了!”她一眼看到厅内众人,立刻举起相机,快门声咔嚓响起。
“文文!不许拍!”灵梦终于喘匀了气,没好气地喊道,顺手抄起旁边矮几上一个空茶杯作势欲丢。
“哎呀呀,记者记录真实可是天职!”文文灵活地躲到一根柱子后面,探出头,相机依旧对准了众人。
厅内因这小小的插曲而泛起一阵轻松的笑声涟漪。魔理沙和琪露诺的雪兔争夺战暂时休止,幽幽子掩口轻笑,连专注棋局的辉夜也抬眸瞥了一眼,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炉火噼啪作响,食物的暖香、药草的清苦、众人身上微带湿气的衣料味道,以及许多难以名状却又无比和谐的气息,在这温暖的空间里无声地交融、发酵,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安的氛围。
八意永琳终于从她的药方上抬起头。银色的眼眸如同古井深潭,平静地扫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在灵梦身上,微微颔首。“博丽的巫女也到了。风雪酷烈,寒气侵骨,易伤经脉。”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铃仙,把驱寒汤分予大家。”
“是!”铃仙立刻应声,动作麻利地揭开大砂锅的盖子。更加浓郁的药草混合着姜、枣的辛香甘甜气息蓬勃而出。她熟练地拿起长柄木勺,开始将深琥珀色、热气腾腾的汤液舀进一个个粗陶碗里。
很快,一碗碗散发着暖意的汤递到了每个人手中。灵梦捧着粗糙温热的陶碗,感受着热量透过掌心迅速蔓延至冰冷的四肢百骸。她低头啜饮了一口,汤液滚烫,带着姜的辛辣直冲鼻腔,随即是红枣的甘甜和几种不知名草药的清苦回甘在舌尖交织,一股暖流从喉咙直落入胃腹,仿佛冻僵的脏腑被这股热力瞬间激活。
角落里,魔理沙和琪露诺也暂时抛弃了雪兔子,捧着汤碗,一边呼呼吹气,一边小口吸溜着。琪露诺被姜味呛得直皱小鼻子,吐着舌头喊辣,却舍不得放下碗。
“大小姐,请用。”咲夜将一碗汤轻轻放在蕾米莉亚面前的小几上。蕾米莉亚矜持地点点头,拿起小银匙,才送至唇边,秀气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不太习惯这强烈的姜味,但终究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下去。
妖梦恭敬地将汤碗捧给幽幽子。幽幽子饶有兴致地看着碗里深色的液体,像鉴赏一件艺术品:“哦?永琳医师的秘方?不知道味道比起白玉楼的魂汤如何呢?”她浅尝一口,眼睛微微眯起,露出满意的神情,“嗯…很温暖呢。妖梦,你也快喝,暖暖身子。”
早苗端着碗,走到辉夜和永琳的棋几旁,轻声问:“辉夜公主,永琳医师,也请用些汤吧?”辉夜的目光终于从棋盘上移开,落在早苗温和的脸上,轻轻颔首:“有劳风祝了。”她接过碗,姿态依旧优雅得不染凡尘。永琳也放下药方,接过汤碗,道了声谢。
文文不知何时已经找好了最佳拍摄角度,一边小口喝着汤,一边用冻得不太灵活的手指调整着相机,镜头贪婪地捕捉着这风雪围困下奇异汇聚的众生相:捧着粗陶碗一脸满足的博丽巫女,围着火炉优雅啜饮汤水的亡灵公主和她的护卫,角落互相争抢姜片又辣得吐舌头的魔法使和冰精,红魔馆主仆安静的剪影,风祝温柔分汤的侧脸,还有永远亭主仆沉静的姿态。炉火跳跃的光芒在每一张或熟悉或疏离的面孔上流淌,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驱寒汤的热力在身体里缓缓化开,僵硬的手指和冻麻的脸颊恢复了知觉,带来微微的痒意。厅内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更加松弛和慵懒。魔理沙喝完了汤,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嗝,又开始蠢蠢欲动,拉着琪露诺小声嘀咕着要去永远亭的庭院里堆个“超级大雪人”。幽幽子裹紧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上的厚实绒毯,像只餍足的猫,靠在妖梦身侧,似乎昏昏欲睡。蕾米莉亚放下空碗,指尖无意识地在矮几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再次投向辉夜的方向。
辉夜公主似乎对眼前的棋局失去了兴趣,她将手中的黑玉棋子轻轻放回棋盒,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她抬起眼,那双映照着月都清辉的眸子,平静地迎上蕾米莉亚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
“长夜漫漫,风雪尤甚。”辉夜的声音如同清泉击玉,打破了炉火噼啪声外的宁静,“斯卡雷特家主,可有雅兴,对弈一局?”
蕾米莉亚紫红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一丝棋逢对手般的兴味取代。她微微扬起下巴,唇角勾起一个属于夜之王的矜持弧度。她优雅起身,走向辉夜的棋几。咲夜无声地跟随,迅速而利落地为自家主人整理好坐垫,摆好红茶。
古老的棋盘再次成为焦点。辉夜执黑,蕾米莉亚执白。温润的玉石棋子落在光洁的榧木棋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哒”、“哒”声。这声音并不急促,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在温暖的大厅里清晰地回响,奇异地压下了其他细碎的交谈声。两人的神情都极为专注,一个沉静如深潭古月,一个锐利如暗夜星辰,无形的气场在方寸棋盘上无声地碰撞、交锋。
幽幽子被这棋声吸引,半睁着惺忪的睡眼,饶有兴致地观战,偶尔用扇子掩口,发出一两句旁人难解的的呓语。妖梦则努力挺直腰背,保持清醒,护卫的职责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灵梦也抱着膝盖,目光落在棋盘上,虽然她对这种费脑子的游戏一向敬而远之,但此刻那清脆的落子声和两人专注的姿态,莫名地让人感到一种安定的力量。
另一边,早苗和铃仙再次进入了厨房。食物的香气变得更为复杂诱人——米饭的清香混合着味噌汤的醇厚,似乎还有烤鱼的焦香丝丝缕缕地飘出。魔理沙终究没能说服琪露诺在能冻掉耳朵的暴风雪里出门,两人又凑到了一起,这次的目标是铃仙留在厅里的一小筐晒干的药草。魔理沙捻起一根闻了闻,被冲鼻的气味呛得直打喷嚏,琪露诺则好奇地试图把一根干草塞进自己堆的雪兔子嘴里。
文文的相机快门声又响了几下,这次她聪明地避开了灵梦的视线范围,镜头对准了棋局旁气质迥异却又同样引人注目的两位大妖怪,以及角落里那些生动有趣的琐碎瞬间。
时间在温暖食物的香气、落子声和各种细碎的生活声响中悄然流逝。窗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一些,但那铺天盖地的白依旧固执地封堵着视线。永远亭的结界在风雪中稳如磐石,将狂暴的寒冷与死寂牢牢隔绝在外。
终于,侧门再次被推开。早苗和铃仙端着巨大的托盘走了出来。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堆成小山,味噌汤在碗里荡漾着诱人的光泽,烤得恰到好处的秋刀鱼表皮金黄酥脆,散发着焦香,还有几碟清爽的腌渍小菜。简单的食物,在这风雪围困的夜晚,却散发着无与伦比的、令人心安的光辉。
“大家久等了!请用些简单的饭食吧!”早苗的声音带着忙碌后的微喘,却充满了温暖的笑意。
食物的出现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棋局被暂时搁置,众人围拢过来。粗陶碗盛满了晶莹的米饭,味噌汤的暖意再次熨帖了肠胃,烤鱼的焦香在唇齿间弥漫。没有客套,没有矜持,只有满足的咀嚼声和偶尔对食物简单的称赞。魔理沙和琪露诺为最后一条鱼尾的归属展开了筷子大战,最终以琪露诺发动“冰冻”能力暂时封住魔理沙的筷子,然后迅速抢走鱼尾塞进嘴里告终,引来一阵哄笑。幽幽子小口品尝着腌萝卜,优雅地表示这让她想起了白玉楼庭前某种特别的苔藓滋味。连帝也循着香味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毫不客气地跳上空位,小爪子灵巧地抓起一块烤鱼,吃得胡子一翘一翘。
灵梦捧着饭碗,米饭的热气熏着她的脸颊。她夹起一块烤得焦香的鱼肉送入口中,油脂的丰腴和鱼肉的鲜甜瞬间在舌尖炸开。她环视四周:炉火依旧旺盛,火光跳跃在每一张或熟悉或只是偶尔交集的面孔上——优雅的亡灵公主和忠诚的庭师,吵闹的魔法使与天真的冰精,矜持的夜之王与完美的女仆,永远亭沉静的师徒与温柔的兔子,忙碌的风祝,还有那个永远在寻找新闻的鸦天狗。大家姿态各异,甚至偶尔还有小小的争执(比如筷子的交锋),但在这温暖的光晕里,在这食物的香气中,在隔绝了外面酷寒的结界之内,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和谐与安宁感,如同水中的墨迹,无声地氤氲开来,浸润了这方空间。
她默默地扒着饭,感受着身体从内到外被彻底暖透的踏实感。那是一种久违的、近乎慵懒的平静。窗棂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将外面狂暴旋转的白色世界扭曲成模糊的光影。风雪在结界外徒劳地咆哮嘶吼,而这里,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碗筷轻微的碰撞,满足的咀嚼,以及偶尔低低的交谈和笑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织成了一张无形的、温暖的网,将所有人轻柔地包裹其中。
八意永琳也端起了碗,安静地吃着。她的目光掠过眼前这喧闹又和谐的一幕:堆了一半的歪扭雪兔,棋盘上未尽的残局,争抢食物的少女,捧着碗一脸满足的风祝,优雅进食的亡灵,还有角落里那个记者正偷偷拍下红魔馆主人被烤鱼烫到舌头的瞬间。她银色的眼眸深处,映着跃动的炉火,平静无波,仿佛这一切月都住民眼中“地上的喧嚣”,也不过是漫长岁月长河中一朵微不足道却色彩斑斓的浪花。
夜,在暖食与安宁中渐深。风雪似乎永无止境,而永远亭的灯火,在这片狂暴的白色世界里,如同一个微小却无比坚韧的、温暖的锚点,稳稳地泊在幻想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