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在冰冷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像一道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苏蔓蜷坐在窗边的阴影里,指尖的烟燃了半截,积了长长的灰烬,却忘了吸一口。屋子里弥漫着廉价烟丝、过期油漆和她从医院带回来的、仿佛已渗入骨髓的消毒水气息。
三天了。自从母亲的葬礼结束后,这个世界就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声音——窗外的车流、隔壁的电视噪音、甚至自己的心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一种尖锐的耳鸣般的死寂盘踞在脑海。胃里空得发疼,但她感觉不到饥饿,只有一种沉重的、不断下坠的虚空感,拖拽着她的每一寸灵魂。
敲门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很轻,叩了三下,停顿,又两下。带着一种熟悉的、小心翼翼的迟疑,仿佛怕惊扰了屋内的悲伤。
是林晚。苏蔓知道。只有她会这样敲门。
她没有动,甚至没有抬眼。她像一尊被遗弃在废墟里的石像,谁也不想见,包括林晚。她只想溺死在这片寂静里。
门外的人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一阵细微的金属摩擦声——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
门开了。一道暖黄的光从走廊漏进来,短暂地切开昏暗,又随着关门声消失。
林晚站在玄关的阴影里,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保温桶,身上还带着初夏夜晚微凉的空气。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棉布裙,洗得有些发旧,却异常干净。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柔软的发丝黏在上面,像是匆匆赶来。
她的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急切地搜寻,像迷失的鸟寻找栖枝,最终牢牢锁定了窗边那个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瘦削身影。那身影散发出的绝望和孤寂,让林晚的心口猛地一揪。
“我…我给你发了信息,你没回。”林晚的声音很软,带着南方水乡特有的糯,此刻却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焦虑。“我…怕你…”
怕你出事。怕你一个人撑不下去。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苏蔓终于动了动。她将烟递到干裂的唇边,深深吸了一口,猩红的火点骤然亮起,映亮她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无神的眼睛,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烟雾吐出,模糊了她麻木的表情,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她还活着的、与这个世界微弱的联系。
林晚放下保温桶,没有开刺眼的主灯,只是摸索着打开了沙发旁那盏落地灯。温暖柔和的橘光晕开一小片区域,驱散了些许浓重的黑暗,却不敢轻易去触碰窗边的那片阴影之地。她走到苏蔓身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缓缓蹲下身,试图与那双空洞的眼睛平视。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拿走了苏蔓指间那支快要燃尽的烟,精准地将其按灭在窗台上那个充当烟灰缸的空易拉罐里。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历经多次后形成的、不容置疑的温柔习惯。
苏蔓终于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她。林晚的眼睛很大,很亮,像两汪被月光照拂的清澈泉水,此刻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心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此刻的狼狈不堪——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苍白脆弱的躯壳。
苏蔓讨厌这种清晰的映照,那让她无所遁形。她有些狼狈地偏过头,避开那过于灼人的目光,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近乎呜咽的气音。
“吃点东西吧,”林晚的声音放得更轻更软,像是怕惊飞一只停驻在悬崖边的、颤抖的蝴蝶,“我妈熬了整整一下午的莲藕排骨汤,你以前…以前说好喝的。”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过往,带着一丝试探。
“没胃口。”苏蔓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
林晚抿了抿唇,没再劝。她只是安静地蹲在那里,保持着那个有些吃力的姿势,陪着苏蔓一起沉入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时间仿佛凝滞了,又仿佛在无声地汹涌流淌。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玻璃和窗帘隔绝,变成一个模糊的背景音,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苏蔓一直紧绷的、仿佛钢铁般坚硬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起来。起初只是细微的颤动,继而幅度越来越大。她没有哭出声,甚至连抽噎都没有,只是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决堤般地往下掉,大颗大颗地砸在她冰冷的手背上,砸在蒙尘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又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连日来的强撑、巨大的悲伤、对未来无尽的恐惧和茫然,在这一刻,在这个唯一让她感到一丝安全的人面前,彻底崩溃决堤。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那些无声的泪水烫伤了,紧缩着疼痛。她没有犹豫,伸出手,没有试图去拥抱她——她知道现在的苏蔓可能无法承受太过用力的触碰——只是轻轻覆盖住她那只紧攥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留下血痕的手。
林晚的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坚定的力量。
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苏蔓猛地反手抓住她伸来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林晚纤细的指骨,仿佛她是这片绝望狂潮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一旦松手就会被彻底吞噬。
林晚疼得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秀气的眉头蹙起,却没有挣扎,更没有抽回手。她默默地承受着那份疼痛,任由苏蔓将所有的绝望和力量都倾注在这紧握之中。她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充满耐心地抚过苏蔓绷紧的、微微颤抖的脊背,像在安抚一只在暴风雨中受伤后竖起全身尖刺、惊恐无助的幼兽。
“为什么…”苏蔓终于从齿缝里挤出破碎不堪的声音,混合着泪水咸涩的味道,“为什么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妈…”她无意识地呢喃着,像是质问命运,又像是纯粹的哀鸣。
林晚的心疼得快要裂开。她凑近一些,额头几乎要抵住苏蔓的额头,声音低而清晰,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试图穿透那厚重的绝望帷幕:
“不是只剩你。”她一字一句地说,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苏蔓泪眼模糊的脸,“不是的,苏蔓。还有我。”
“我在这里。”
这句话简单得近乎苍白,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颗投入冰封死水的小石子,虽然轻,却固执地漾开了一圈细微却真实的涟漪,顽固地扩散开去。
苏蔓抬起朦胧的泪眼,怔怔地看着她。林晚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心疼,一种深切的懂得,以及一种近乎固执的、不容置疑的坚定。那目光像是在说:我看见了你的痛苦,我承认它的存在,我不会走开。
那一刻,苏蔓混沌的脑海中仿佛闪过一道微光。那些被她忽略的、习以为常的过往碎片,纷纷扬扬地涌现出来——
所有那些笨拙的、小心翼翼的、藏在“巧合”与“朋友”名义下的靠近,所有被她因为沉浸在自身世界而忽略的细节,都在此刻汇聚成一种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语言。
她从未说过“喜欢”或“爱”,却在她世界彻底崩塌、所有人都或许觉得应该给她“空间”的时候,用一把偷偷配的、以防万一的钥匙,坚定地打开门,安静地、不顾一切地走进来,陪她一起坐在这片冰冷的废墟里。
苏蔓紧攥的力道,一点点地松懈下来。她松开了林晚的手,仿佛终于确认了这份存在不会消失。她低下头,目光落在林晚那只被她捏得通红、甚至泛起瘀痕的手背上,一种迟来的愧疚和巨大的酸楚再次涌上心头。
她的指尖颤抖着,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试探的意味,触碰了一下那片刺目的红痕,像是一个无声的道歉,又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触碰温暖的火光,确认它的真实和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