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坠入海平线时,将最后一把熔金碎屑泼洒在无光之森的树冠上。那些高耸入云、枝桠扭曲的巨木,白日里是沉郁的墨绿,此刻却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脆弱的光边,仿佛下一刻就会随着光线的消逝而碎裂。林间弥漫着潮湿的腐殖质气息,混合着某种极淡的、类似旧金属和电流过载后的焦糊味——这是共鸣失控后残留的痕迹。
今汐蹲在一处裸露的树根旁,她的左手微微悬在潮湿的苔藓上方,掌心向下。没有光芒,也没有剧烈的能量波动,只有一层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水纹般的淡银色涟漪,从她掌心极轻缓地扩散开,触及苔藓表面凝结的细小露珠,露珠便无声地顺着苔藓的纹理滚动、汇聚,最终渗入深褐色的泥土。周围几株被先前战斗波及、枝叶焦蜷的蕨类植物,在这微不可察的“涟漪”抚过后,蜷缩的叶片似乎舒展了极其微小的一分。
她做得很专注,侧脸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沉静。战斗时那种凛冽如出鞘刃锋的气息褪去了,此刻更像林间本身的一部分,一块温润的、吸纳了所有喧嚣的石头。
长离靠在不远处一块覆满青苔的断碑上,看着她。手里的链刃“华焰”已经收回腕间装置,金属的微凉紧贴皮肤,驱散着战斗后肢体深处泛起的疲惫。她的目光落在今汐悬停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很浅的擦伤,是刚才躲避一只畸变共鸣兽的利爪时,被飞溅的石屑划破的,渗出的血珠已经凝固,成了一道暗红的细线。
很浅的伤。对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长离知道,今汐自己大概都没注意到。
她看着今汐用那种近乎小心翼翼的方式,试图抚平战斗给这片林地带来的细微创伤。这行为在“生存”与“任务”的逻辑下,显得有些……多余。战斗必有损伤,无论是敌人,环境,还是自身。这是共识。但今汐似乎总在这些“共识”的边界,留下一点沉默的、固执的修正。像潮水退去后,执意要抹平沙滩上每一道无关紧要的足迹。
最后一缕天光被森林吞没。浓郁的、带有实质感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同时升起的,还有无数细微的光点——并非星光,而是林中某些适应了暗环境的菌类或地衣开始散发幽微的冷光,蓝的,绿的,淡紫的,在绝对的黑幕上零星闪烁,如同沉入海底的碎钻。
今汐终于收回手,站起身,动作带起衣料摩擦的轻响。她转向长离的方向,即使在几乎完全的光线缺失下,她的轮廓似乎也清晰可辨。“好了,”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像怕惊扰了林间刚刚恢复的脆弱平衡,“附近暂时干净了。休息,还是继续向预定坐标推进?”
长离从断碑上直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声。“休息。”她言简意赅,目光扫过四周,“这里相对开阔,菌光充足,便于警戒。离水源也不远。”她指出的是战术优势,语气公事公办。
今汐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走到旁边一棵巨树隆起的板根旁,卸下背后的装备包。她动作利落,很快从包里取出压缩的能量块和净化过的水囊,还有两小盒基地配给的、味道寡淡但能快速补充体能的膏状食物。她将其中一份递给走近的长离。
两人在板根形成的天然凹陷里坐下,背靠着粗糙冰凉、布满沟壑的树皮。林间的黑暗并非纯粹的死寂,虫鸣在远处起伏,某种夜行鸟兽的啼叫悠长而诡异,更深的黑暗里,似乎还有巨型生物缓慢移动、碾过腐叶的沉闷声响。但这些声音反而衬得她们所处的这一小方天地格外安静。菌类的冷光在几步之外幽幽浮动,勉强勾勒出彼此模糊的眉眼。
长离沉默地吃着食物,味同嚼蜡。她的视线落在今汐手腕那道伤上,在冷光下,那抹暗红更显眼了。今汐正小口喝着水,喉结微微滑动,侧颈的线条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清晰而……脆弱。这个词跳进长离脑海时,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不合适。今汐绝不脆弱。她是锋利的冰,是无声的潮,是能在最混乱的共鸣风暴中撕开生路的利刃。
但此刻,坐着安静喝水的她,那道微不足道的血痕,却让长离感到一种陌生的、类似于……刺痒的感觉。在心脏偏左的某处。
她吃完自己那份食物,将空盒捏扁,塞回腿侧的收纳袋。然后,她解开了自己左腕上那个略显笨重的多功能战术腕带。腕带内侧有一个隐蔽的夹层,里面不是弹药或工具,而是一小卷看起来与战场格格不入的、素净的医疗胶布,还有两片独立包装的消毒棉片。这是某次任务后在某个已废弃的前哨站医疗点找到的,东西旧了,但密封完好。她当时鬼使神差地留下了,没丢进统一回收的物资袋。
今汐注意到她的动作,投来疑问的一瞥。
长离没解释,只是撕开一片消毒棉片的包装,伸手握住了今汐的左手手腕。她的手指带着夜间的凉意,和常年握持链刃留下的薄茧,触感分明。今汐的手腕纤细,但骨节清晰,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此刻,它温顺地停在长离的掌心。
“别动。”长离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动作却放得很轻。她用棉片小心地擦拭那道划痕,拭去周围干涸的血迹和可能的尘垢。冰凉的消毒液接触到皮肤,今汐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手腕肌肉微微绷紧,但没缩回去。长离的指尖稳稳地按住她。
擦拭干净,露出底下浅粉色的新肉。确实是很浅的伤。长离拿出那卷医疗胶布——很老式的样子,纯白,没有弹性——比划了一下长度,剪下细细的一条,对准伤口,妥帖地贴了上去。她的动作不算特别熟练,但极其专注,指尖按平胶布边缘时,力道轻柔得像怕按碎一朵刚凝结的霜花。
整个过程很快,不过十几秒。菌光幽微,两人的脸都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好了。”长离松开手,将废弃的棉片包装和剪下的胶布头仔细收好,重新扣上腕带。金属搭扣“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今汐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条突兀的白色胶布。在战场痕迹和暗色作战服之间,它白得有些扎眼,甚至……有点笨拙的温柔。她曲伸了一下手指,胶布随着皮肤牵动,贴合得很好,不碍事。
“谢谢。”她说。声音很轻,落在林间细碎的虫鸣背景上,几乎听不清。
长离没应声,只是重新靠回树根,闭上了眼睛,像是要抓紧时间休息。但今汐看见,她交叠放在膝盖上的手,食指无意识地、极轻微地蹭了一下拇指的指腹——那里刚才似乎沾到了一点胶布的粘性残留。
夜渐深,菌光明明灭灭。森林的呼吸悠长而缓慢。
该轮换警戒了。长离重新睁开眼,眸子里已无睡意,一片清醒的冷冽。她看向今汐,用目光示意。
今汐却摇了摇头,指向自己佩戴的简易共鸣探测器屏幕,上面只有平稳的环境基线波动。“下半夜很安静。你继续休息。”她顿了顿,补充道,“刚才……谢了。”
这次她说得清晰了些。
长离看着她。今汐已经转过身,背对着她,面朝更深的林地,只留下一个被幽蓝菌光勾勒出模糊边线的背影。那道背影挺拔,警觉,是毫无破绽的守望者姿态。但她刚刚被妥善包扎好的左手手腕,松松地垂在身侧,那片小小的白色,在昏暗中固执地凸显着存在感。
长离没有再坚持。她重新靠回去,这次是真的放松了身体,调匀呼吸。眼睛却并未完全闭上,视线透过低垂的眼睫,落在今汐的背影,和那一点白上。
无用功。她知道。一道很快就会愈合、甚至可能明天就了无痕迹的浅伤,一次在危机四伏的无光之森中显得有些奢侈的“处理”。这不符合效率,不符合生存准则。
但……
她想起今汐半跪在苔藓边,用共鸣力小心引导露珠的模样;想起自己指尖触碰到对方手腕皮肤时,那一点温热的、真实的生命力;想起胶布贴上时,今汐手腕细微的颤动,和最终归于平静的顺从。
无用,却……并非毫无意义。
就像今夜这片被战斗短暂惊扰、又重归寂静的森林,就像那些在黑暗中兀自发光的渺小菌类,就像此刻,她们一坐一立,在这庞大而危险的世界里,共享着这一隅短暂、脆弱、却实实在在的安宁与……默契。
长离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平稳。她依旧能感知到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警戒的本能刻在骨髓里。但某种紧绷的、坚硬的东西,似乎在胸腔里无声地融化了一角。很细微,如同冰层下悄然流动的第一道暖流。
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潮声。那是“鸣潮”现象在遥远区域的低语,是这个世界永恒的背景音。但在此刻这片菌光闪烁的林间空地,在这背靠背的短暂歇息里,那潮声听起来,竟不像往日的警告或喧嚣,反而像一种深沉的、缓慢的呼吸。
平稳,悠长,仿佛在诉说着:
归途尚远,但此刻,夜色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