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差一分。
涩谷十字路口,汹涌的人潮如同一条永不停歇的浑浊河流。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们表情空洞,步履匆匆,汇入这片巨大的钢铁与混凝土森林的脉动之中。我,杉本明,也是其中一滴微不足道的水珠。手里拎着便利店寡淡的便当盒,塑料提手深深勒进麻木的指节。空气里漂浮着汽车尾气、食物油脂和人群特有的疲惫汗味混合成的粘稠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腕上的廉价石英表,秒针正一下、一下,固执地跳向那个注定到来的刻度。心脏,这颗早已习惯在胸腔里规律而沉闷搏动的器官,此刻却反常地擂动起来,一下重过一下,撞击着肋骨,在耳膜深处激起阵阵轰鸣。喉咙有些发干。
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秒。
五十一秒。
五十二秒……
视野边缘开始模糊,色彩变得粘滞、浑浊。喧嚣鼎沸的人声、汽车尖锐的喇叭、信号灯单调的切换提示音……所有构成这世界背景噪音的声响,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不是渐弱,是彻底的、绝对的死寂。仿佛一张巨大的保鲜膜瞬间覆盖了目力所及的一切。
时间凝固了。
就在秒针精准地跃上“12”的瞬间。
前一秒还在奔涌的人潮,此刻化作了无数尊姿态各异的蜡像。一个穿着高跟鞋、正欲迈步的年轻女人,左脚悬在半空,裙摆的褶皱以一种违反重力的方式僵住,飞扬的发丝根根分明地停滞在空气里。旁边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张着嘴对着手机咆哮,那愤怒扭曲的表情被永恒地刻印在脸上,唾沫星子像微小的玻璃珠凝固在他唇边。巨大的广告牌上,当红偶像甜美的笑容,霓虹灯管的光芒,连同漂浮在光线中的微尘,全部静止。
空气不再流动,风消失了。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在这片死寂的坟场里显得格外粗重、孤独。每一次吸气,冰冷的、仿佛固体般的空气刮过鼻腔,带来一丝刺痛。
这诡异的十二分钟,独属于我的十二分钟,开始了。
我强迫自己迈开脚步,皮鞋鞋跟敲在完全静止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是敲在巨大的棺盖上。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这片凝固的琥珀世界,带着一丝麻木的审视。直到,视线落在马路对面,那巨大的、永远在变幻数字的电子屏幕下方。
一个身影,突兀地立在那里。
不是蜡像。他站在那里,如同礁石立于凝固的海浪之中,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存在感”。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立领学生制服,肩头挎着一个半旧的黑色学生包。身材略显单薄,站姿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磋磨的挺拔。
他正看着我。
目光穿透凝固的空气,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身上。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几乎灼痛人的、属于十七八岁少年才有的、未经磨损的光。像盛夏午后穿透树叶的阳光碎片,纯粹得刺眼。那眼神里没有陌生,没有疑惑,只有一种近乎恐怖的熟稔和……焦灼的期待。
我的血液在那一刹那似乎也停止了流动。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我知道他是谁。不需要任何言语的确认,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直觉,一种面对镜中倒影般的熟悉与惊悚感,攫住了我。
他是“我”。是七年前,那个还穿着高中制服,对未来还抱有无尽廉价幻想的杉本明。
他动了。无视了脚下凝固如雕塑的人群,无视了横亘在马路中央、像被按了暂停键的车辆,径直朝着我走来。他的动作流畅自然,在这片绝对静止的世界里,显得无比诡异。他穿过一个凝固的、正举着自拍杆的女孩的手臂空隙,轻盈地跃过一辆出租车凝固的车头,脚步落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距离近得能看清他制服领口一丝不苟的折痕,能看清他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能看清他清澈眼底深处翻涌的、巨大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恐惧和希冀。
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你……你的世界……”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句比眼前凝固的世界更荒谬的话挤出来:
“**你的世界,时间……正常流动吗?**”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棱角的石头,砸进我死水般的意识里。他盯着我的眼睛,那双属于过去的、年轻而炽热的眼睛,死死锁住我的目光,容不得丝毫闪躲。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火焰,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绝望疯狂。
涩谷十字路口凝固的喧嚣,那些僵硬的肢体和空洞的表情,此刻都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板。整个世界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我和他,隔着短短几步凝固的空气,无声地对峙。他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还在冰冷的空气里嗡嗡作响。
“……正常流动吗?”
我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了,吞咽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深埋的、早已结痂的隐痛。我看着他,看着这张属于过去的、年轻而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灼烧起来的、令人心悸的渴盼。时间正常流动?这个被日复一日的通勤、毫无意义的加班、廉价的便当和不断缩水的银行余额所填满的世界?这个由精准到秒的列车时刻表和上司永远不满意的脸色所构成的世界?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向上攀升。然而,面对那双眼睛,面对那里面几乎要溢出来的、纯粹的痛苦与希望,我无法否认。
我点了点头。
动作很轻微,下颌只是向下点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但足够了。
就在我点头的瞬间,对面那个穿着高中制服的“我”——杉本朔夜(这个名字毫无征兆地浮现在我的脑海,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冰冷感)——瞳孔骤然收缩。仿佛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弓弦,在得到确认的瞬间,猛地断裂开来。
他眼底那强撑的、孤注一掷的光,像被打碎的琉璃盏,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出的、滚烫的绝望。那不是成年人的、带着疲惫和认命的悲伤,那是少年人被整个世界背叛后才会有的、毫无掩饰的、洪水决堤般的崩溃。
“帮我……” 他的声音彻底撕裂了,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哭腔,破碎不堪。他猛地向前一步,冰冷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入我的皮肤。“帮我救由纪……求求你……”
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她……她死于三年前的空难……”
“空难”。
这个词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我记忆的壁垒。
轰!!!
巨大的爆炸声毫无征兆地在颅内炸响!刺目的火光吞噬了视野,灼热的气浪仿佛舔舐着皮肤,金属扭曲撕裂的尖啸声,绝望的哭喊,刺鼻的焦糊味……无数混乱而恐怖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三年前……羽田机场……那场震惊全国、造成数百人遇难的特大空难……由纪……
由纪!
那个名字,那个被我刻意封存在记忆最深处的名字,此刻带着血淋淋的尖刺,猛地扎了出来。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呼吸变得无比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剧痛。是她?那个在朔夜世界里死去的由纪……也是我的由纪?那个在我世界里,同样在三年前那场空难中,永远消失在冰冷太平洋上空的……佐藤由纪?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全身的血液。朔夜的世界,我的世界……由纪的死……时间停滞的十二分钟……另一个“我”……
这一切疯狂的碎片,似乎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令人灵魂战栗的可能性。
就在我被这汹涌的记忆洪流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时,一直被我下意识紧握在左手的金属怀表,突然变得滚烫!
这枚老旧的、黄铜外壳已经磨出包浆的怀表,是祖父的遗物,也是我每次踏入这十二分钟凝固时间的唯一“锚点”。此刻,它像一块刚从炉火里取出的烙铁,那灼人的热度穿透表壳,瞬间烙印在我的掌心!
剧痛让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嗡——
怀表内部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金属簧片被拨动的震鸣。
透过布满细小划痕的玻璃表蒙,我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那根原本应该随着现实世界时间流逝而缓缓移动的细长秒针,此刻竟在表盘上,**逆向**转动!
它猛地向后跳动了一格!
冰冷的黄铜表壳死死贴着掌心,那股灼烧感并未减弱,反而像有生命的火焰,顺着神经一路蔓延至心脏。秒针逆跳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我。脚下的地面仿佛变成了汹涌的漩涡,那些凝固的、姿态各异的“蜡像”们,他们的身影在视线边缘诡异地扭曲、拉长。耳边是死寂,绝对的死寂,但在这死寂之下,又仿佛能听到某种巨大的、来自地底深处的轰鸣,遥远而沉闷,震得颅骨嗡嗡作响。
“你……感觉到了?” 朔夜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狂喜的嘶哑。他依旧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却死死钉在我掌中的怀表上,眼中那破碎的光芒重新凝聚,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疯狂。“它在回应!它听到了!它感觉到了由纪!”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笃定:“你能做到!只有你能!回到那一天!回到那架飞机起飞之前!阻止她上去!” 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裹挟着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哀求,“救她!求求你!那是我的由纪……也是你的由纪!我们失去的……是同一个人啊!”
同一个人……
这几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我摇摇欲坠的理智上。混乱的记忆碎片——由纪阳光下带笑的侧脸,机场安检口她最后回望时模糊的身影,新闻里飞机残骸燃烧的熊熊大火,还有那永无止境的、午夜梦回时的窒息感——在脑中疯狂冲撞。心脏被巨大的悲伤和荒谬感撕扯着,痛得无法呼吸。
“我……” 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我试图发出声音,却只能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我能做什么?回到过去?改变历史?这念头本身就像天方夜谭!可掌心那枚滚烫的、指针正在倒转的怀表,眼前这个来自“另一个时间线”的、绝望的少年“我”,这一切疯狂的现实,又该如何解释?
“没时间了!你看!” 朔夜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他猛地指向我手中的怀表。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过去。
表盘上,那根倒转的秒针,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持续地逆时针旋转!
一格、两格、三格……它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得在表盘上拖曳出一道模糊的、反向的金色流光!原本指向11点59分的分针,竟也开始微微颤动,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后倒退!黄铜的表壳烫得惊人,灼痛感深入骨髓,仿佛这枚小小的金属造物正在我掌心燃烧、沸腾,要将我的血肉也一同熔化!
一股庞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感,伴随着撕裂灵魂般的剧痛,从怀表涌入我的手臂,瞬间席卷全身。眼前的一切——朔夜那张因狂喜和恐惧而扭曲的年轻脸庞,身后凝固的涩谷十字路口,那些姿态诡异的“蜡像”——开始剧烈地晃动、闪烁,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画面。色彩剥落,线条扭曲,构成世界的基石正在这疯狂倒流的时间之力下分崩离析!
“呃啊——!” 剧痛和强大的能量冲击让我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吼,身体像风中残柳般剧烈摇晃,几乎要跪倒在地。
“抓住它!抓住那个时间点!” 朔夜的声音变得遥远而失真,充满了末路的疯狂,“找到她!阻止她!救下她!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就在我意识被这股狂暴的逆流时间之力冲击得即将溃散的瞬间——
呜——!!!
一声悠长、凄厉、仿佛能撕裂凝固时空的汽笛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这绝对死寂的十二分钟!
这声音如此突兀,如此巨大,带着金属摩擦的冰冷质感,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哀鸣,狠狠地撞击在耳膜上,直贯脑海!
它不属于这个凝固的涩谷十字路口!
它来自过去?来自未来?还是来自那条……由纪走向死亡的航线?
汽笛声如同一把冰冷的钢刀,狠狠劈开了这凝固世界的死寂。巨大的声波裹挟着无形的力量,猛地撞在我的胸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停了一瞬。眼前的景象——朔夜那张因极致的希冀与恐惧而扭曲的脸,那些姿态永恒的“蜡像”,身后巨大的、色彩凝固的广告牌——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荡漾、波动起来。色彩瞬间褪去,只剩下刺眼的白光和浓重的、不断翻滚的墨黑,疯狂地交织、吞噬着视野中的一切实体。
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胃里翻江倒海。脚下坚实的地面仿佛化作了汹涌的漩涡,要将我彻底吞噬、撕碎。唯有掌心那枚怀表,此刻已不再是烙铁,它更像一个超新星爆发的奇点!难以想象的、狂暴的能量从中喷薄而出,顺着我的手臂蛮横地冲入四肢百骸。那不是温暖的力量,是冰冷的、带着金属锈蚀气息的洪流,它撕裂着我的神经,冲刷着我的骨骼,仿佛要将构成“杉本明”这个存在的每一个原子都强行拆解、重组!
“呃啊啊——!” 无法抑制的痛苦嘶吼冲破了喉咙,身体被这股力量拉扯着,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向后猛地抛飞!
时间不再是线性的溪流,它变成了狂暴的、逆向奔涌的瀑布!无数破碎的光影碎片如同高速飞旋的刀片,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切割而过:
——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车票,目的地是“函馆”;
——一只拖着行李箱奔跑的手,纤细白皙的手腕上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
——候机大厅电子屏刺目的红光,“延误”二字疯狂闪烁;
——巨大的喷气式客机冰冷的金属机翼,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反射着阴郁的天光;
——一个决绝的、消失在安检通道口的、穿着米白色风衣的瘦削背影……
由纪!
那个背影!是她!绝对是!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想喊,想冲过去抓住她,但身体在这狂暴的时间逆流中完全失控,只能徒劳地任由无数混乱的碎片裹挟着我,向着记忆深处那个血色的原点——三年前的羽田机场——疯狂地坠落、坠落……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光怪陆离的碎片洪流中明灭不定。就在即将被彻底撕碎或吞噬的最后一瞬,一点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触感,透过掌心那几乎要熔化的怀表传来。
嗒。
是秒针跳动的声音。
不是逆流,不是停滞。
是……向前?
我拼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艰难地、试图聚焦涣散的视线,投向那滚烫的、紧贴掌心的表蒙。
模糊的视野里,那根疯狂的秒针,不知何时……竟诡异地停在了某个刻度上。
表盘下方,一行极其细小、几乎被岁月磨蚀殆尽的铭文,在怀表内部幽暗的微光中,如同被重新唤醒的幽灵,倏然显现:
**“時は流れ、我は守る”** (时间奔流,吾守其隙)。
紧接着,一股沛然的、冰冷如深海的力量,猛地从怀表内部爆发出来,不再是撕裂,而是包裹,如同坚硬的琥珀瞬间凝固!
(以下为故事续篇,承接时间逆流与汽笛轰鸣的冲击)
掌心的怀表骤然爆发出刺目金光,并非灼烧的热感,而是如同液态金属般冰凉的能量流。那些在视野中飞旋的记忆碎片——揉皱的车票、红绳手腕、雨幕中的机翼——突然像被无形磁石吸附,在金光中凝固成一幅跳动的全息图景。我看见自己的手穿透光膜,触碰到了那截系着褪色红绳的手腕。
“由纪!”
嘶哑的呼喊撞碎在时间的壁垒上。画面里的女孩猛地回头,米白色风衣的领口扬起,露出颈间那枚我送她的樱花吊坠——三年前空难现场报道里,搜救犬叼回的遗物中,正有这枚变形的银饰。她的眼睛里映着羽田机场巨大的落地窗外,暴雨如注。
“明?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声音带着机场广播的电流杂音,“我的航班延误了,正要去问讯处——”
轰!
怀表的金光突然炸裂,全息图景如玻璃般粉碎。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硬生生拽出记忆漩涡,后背撞上冰冷的金属柜台。刺鼻的消毒水味混着航空煤油气息涌入鼻腔,眼前是亮得晃眼的荧光灯和电子屏上猩红的“延误”二字——这不是记忆碎片,是货真价实的羽田机场国内航站楼。
墙上的石英钟指向2022年6月12日,11点47分。
距离JQ731航班起飞还有13分钟。
“先生,您没事吧?”穿制服的地勤小姐递来纸巾,指着我额角的冷汗,“刚才看您突然摔倒……”
我踉跄着抓住她的手臂:“JQ731航班!飞往函馆的那班!是不是还没登机?”
她被我骇人的表情吓退半步,低头翻查平板电脑:“是的,因为机械故障临时延误,现在通知旅客在37号登机口等候……先生,您的脸色很不好,需要叫医生吗?”
37号登机口!我甩开她的手狂奔,皮鞋在光滑的地砖上打滑。视野边缘闪过无数凝固的人影——他们并非时间停滞的蜡像,而是被我超速掠过的真实旅客,只是在怀表力量的影响下,动作被拉长成模糊的慢镜头。自动门在我接近时发出迟钝的“嘶”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抗拒我篡改命运。
远远看见37号登机口前,那个熟悉的米白色身影正蹲在地上,给行李箱系防丢牌。红绳在她手腕上晃悠,像一道灼热的伤疤。
“由纪!”
这一次,我的声音穿透了时间的粘稠感。她应声回头,发丝被空调风吹起,眼神里的惊讶还没来得及化开。我冲过去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就像当初朔夜抓住我那样用力,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肤。
“跟我走!这班飞机不能上!”
“明?你在说什么?”她想挣脱,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东京加班吗?”
我无法解释朔夜,无法解释凝固的十二分钟,只能把她往反方向拖:“相信我!这班飞机会出事!求你了由纪,跟我回家!”
周围的慢镜头突然加速,地勤小姐的呼喊、其他旅客的侧目瞬间清晰起来。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快步走来,袖口露出航空公司的徽章:“这位先生,请不要妨碍旅客登机——”
“让开!”我红着眼推开他,却感觉手腕一沉。那枚怀表不知何时从掌心滑到袖口,表盖突然弹开,露出内部复杂的齿轮结构。那些齿轮逆向飞转,带动表盘上的罗马数字渗出暗红色光芒,如同正在滴血的刻度。
由纪突然盯着我的手腕,瞳孔骤缩:“这表……跟你祖父留给你的那枚一模一样,但表盘上的樱花图案……”
我猛地看向表盖内侧——原本空白的黄铜面上,不知何时蚀刻出一朵半开的樱花,花瓣边缘泛着金属氧化的青黑色,像极了空难现场照片里,她吊坠上烧蚀的痕迹。
“登机口即将关闭,请佐藤由纪小姐立即登机。”广播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37号登机口的闸门开始缓缓下降。穿黑西装的男人再次上前,这次他的眼神里多了警惕:“先生,您的行为已经构成骚扰,我们将报警处理。”
由纪的手腕在我掌心颤抖,她看着我,又看看逐渐关闭的闸门,眼神里充满困惑与挣扎:“明,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怀表突然发出蜂鸣般的高频振动,表盘上的秒针疯狂逆时针飞转,带动整个机场的时钟同时倒走。天花板的灯光开始明暗闪烁,电子屏上的航班信息扭曲成乱码,远处传来金属结构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不是记忆里的空难爆炸,而是整个时空在被强行篡改时发出的呻吟。
“没时间解释了!”我拽着她转身就跑,怀表的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每一步都像踩在流动的水银上。身后传来闸门完全关闭的“咔哒”声,以及地勤小姐惊恐的尖叫:“快看!JQ731航班的登机廊桥……”
我猛地回头,透过航站楼的落地窗,看见37号登机口连接的廊桥正在诡异地扭曲,金属支架渗出暗红色的光,如同被无形火焰灼烧。廊桥末端连接的飞机舷窗里,突然闪过无数模糊的人影——他们穿着高中制服,表情惊恐地拍打着玻璃,其中一个身影的领口,别着和朔夜同款的校徽。
“那是……”由纪捂住嘴,浑身发抖。
怀表的振动达到顶峰,表盖内侧的樱花图案突然迸发出血红色光芒。我感觉一股力量将我们向后猛推,视野天旋地转,羽田机场的景象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涩谷十字路口凝固的人潮。
十二分钟的倒计时,只剩最后17秒。
朔夜还保持着我被时间洪流卷走时的姿势,右手僵在半空,眼神里是极致的恐惧与期待。当他看见我拽着由纪出现在原地,时间凝固的世界里,他的瞳孔剧烈震颤,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
由纪茫然地看着四周凝固的蜡像,又看看我和朔夜,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怀表的秒针停在11点59分43秒,不再逆走。表盖内侧的樱花图案褪去血色,变回普通的黄铜蚀刻,只是花瓣尖端多了一滴凝固的、仿佛泪痕的金属珠。
“你做到了……”朔夜的声音哽咽着,他看向由纪,眼神里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与不敢置信,“由纪……你还活着……”
由纪猛地看向朔夜,又看看我,脸色煞白:“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还有这里是哪里?刚才的飞机……”
嗡——
怀表发出最后一声轻响,表盘上的时间开始正向流动。凝固的世界泛起涟漪,穿高跟鞋的女人即将落下的脚、西装男悬在唇边的唾沫星子,都开始恢复微不可察的运动。
“没时间了!”我把由纪推向朔夜,“带她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这班航班的时间线!”
“那你呢?”朔夜抓住由纪的手,却不肯走。
“我的时间还在正常流动。”我看着怀表上逐渐靠近12点的秒针,掌心残留着黄铜的冰凉,“而且……”
我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说过的话:“这枚怀表能让你抓住时间的缝隙,但篡改命运的代价,是在另一个时空留下同等重量的‘锚’。”
远处传来第一声汽车鸣笛,凝固的空气开始流动。朔夜的身影在时间恢复的冲击下变得透明,由纪惊恐地想抓住我,却只触碰到一片逐渐消散的光影。
“明!”她的呼喊被重新喧嚣的涩谷十字街头吞噬。
我站在人潮重新奔涌的斑马线上,手里紧握着那枚恢复如常的怀表。表盖内侧的樱花图案下,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极小的刻痕,像是两道平行的、未干的泪痕。
手机突然震动,弹出一条新闻推送:“突发:今日羽田机场JQ731航班因机械故障取消,后续调查显示引擎存在罕见金属疲劳……”
我关掉推送,抬头看向天空。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云层深处,似乎有一架本该坠毁的飞机,正载着另一个时空的乘客,安全降落在函馆机场。
而我的十二点钟,还在每月12号准时降临。只是从那天起,当秒针跃上12的瞬间,凝固的世界里不再有另一个“我”。只有怀表在掌心微微发烫,表盖内侧的樱花下,那两道刻痕在十二分钟的寂静里,会渗出极淡的、如同时间结晶的露珠。
我知道,在某个时间线的涩谷街头,有个穿高中制服的少年,正牵着他的由纪,走过永远不会响起汽笛声的十二点。而我掌心的重量,是他们得以奔跑的,时光的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