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殿的白玉大门在凰诗诗身后缓缓合拢。一声闷响，隔绝了殿内与殿外。
门外，是天命神女踏上全新征程的开始。
门内，是亘古不变、令人敬畏的死寂。
凤凰女皇端坐于王座之上，纹丝不动，连目光的焦点都未曾改变。刚才那场关乎种族未来的重要陈奏，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好似不过是日常奏对中毫不起眼的一环。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里缓缓流逝。
过了许久，她紧绷的脊背才终于一寸寸后仰，将身体的重量交给了由神晶雕琢的、冰冷坚硬的椅背。那双始终古井无波的凤眸中，坚冰融化了一角，一丝暖意悄然浮现。
是欣慰。
一种属于母亲，也属于君主的欣慰。
她的诗诗，确实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只会凭本能行事，会因内心挣扎便试图剪断长发的孩子；也不再是那个空有神力，却对周遭缺乏认知的“天命容器”。
刚才那番话，无论初衷为何，其内容本身，已具备了超乎寻常的远见与格局。
“傲慢源于无知，而无知，是战略上最大的风险……”
女皇的唇角无声地动了动，复述着女儿的这句话。
是的，这正是凤凰一族最大的隐患。她们太强大，也太孤独，早已习惯了在云端俯瞰众生，却忘记了大地之上，沟壑与山川每日都在变迁。
诗诗能看到这一点，并且敢于在自己面前，将这层窗户纸毫不留情地捅破，需要的不仅是智慧，更是勇气。
从这一点上说，她无愧于“天命”二字。
批准她的请求，是对她远见的回应，更是对一位未来合格继承人的投资。
但那暖意转瞬即逝。
椅背的冰冷顺着脊骨重新蔓延全身，眼底刚刚融化的暖意被重新冻结，只剩下深海般的冷静。
她是君主。君主从不轻信。
疑点，在滴水不漏的陈词中，撕开了一道道裂口。
第一个，是时机。
为何偏偏是万族圣典之后？那种万族云集、炫耀力量与政治博弈的场合，绝非能让人静心思索种族战略的地方。是什么，在那短短数日之间，给了她如此大的触动，让她一回来，就立刻将目光锁定了人族？
第二个，是转变。
从一个对自身性别都感到困扰的孩子，到一个心怀天下、高瞻远瞩的战略家，这个转变……太快了。快得不合常理，透着一股精心编排的虚假。她的诗诗或许天资卓绝，但心性的成长，终究需要时间沉淀。这种跃迁式的成熟，违背常理。
女皇闭上了双眼。
刹那间，宏伟大殿的轮廓在她意识中消散。时间倒流，万事万物化作流光，那日圣典之上的每一个声音、每一道目光、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重新捕捉、构建。
各族天骄的嘴脸、虚伪的恭维、暗藏的机锋……这些，都无法成为触动诗诗的理由。
她的神念最终定格在人族使团的席位上。
一个容易被忽略的角落。人族在众神后裔云集的场合，总是显得底气不足。
但那一日，那个角落里，却站着一个无法被忽略的人。
风无尘。
就连她自己，在察觉到那股内敛而锋锐的剑意时，都曾投去一瞥。
那么，诗诗呢？
她坐在自己身侧，她的目光，可曾……为那个年轻人有过片刻的停留？
神魂之力构建的记忆画面中，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女儿当时的所有反应。
她看到诗诗在面对龙族太子等人的审视时，眼中毫不掩饰的厌烦与冰冷。
然后，她看到诗诗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全场。
最后，那目光，在人族使团的后方，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停顿。
就是那一瞬间的停顿。
紧接着，是长久的、看似漫不经心的凝视。
女皇猛地睁开眼睛，一道精光在眼底炸开，犀利得足以洞穿万古。
就是这样。
所有不合常理的细节，此刻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构成了一个清晰得令人心寒的答案。
那番宏大的战略，那篇忧国忧民的陈词，或许都是真的。
但那一切的起点，那个最原始的、驱动她做出这一切改变的动机，恐怕，仅仅只是源于……那道白衣如雪的身影。
女皇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混杂着无奈、了然，以及一丝前所未有的警惕。
她不怕女儿有野心，有欲望。她怕的，是她的女儿，将那颗属于凤凰神女的、高贵纯粹的心，轻易地寄托在一个异族的，一个前途与立场都充满变数的人族剑圣身上。
这已不仅仅是私情。
这，足以动摇整个凤凰族的未来。
“青鸾。”
清冷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带着一丝金属的质感。
空间微动，身着青衣的青鸾长老无声地出现在殿下，躬身行礼：“陛下。”
“诗诗，最近很上进。”女皇淡淡地开口，听不出喜怒，“她主动请求研究万族典籍，尤其是人族。这是好事，我心甚慰。”
“公主殿下聪慧好学，实乃我族之福。”青鸾长老恭敬地附和。
“但，”女皇话锋一转，“我担心她过于急切，反而乱了心境，影响修行。你作为教导她的长老，最近要多费些心思。”
“陛下请吩咐。”
“多关注她的日常。看她都在读哪些书，对人族的哪些方面最感兴趣。若她心有郁结，你要及时为她开解。若她……情绪上有何异常的波动，立刻来报我。”
女皇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充满了对女儿的关切。
但青鸾长老是何等人物，她瞬间便听懂了陛下话语中未曾言明的深意。
这不是关心。
这是……监视。
青鸾长老心头一跳，后颈窜起一股凉意。她将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奴婢，遵命。”
“去吧。”
青鸾长老的身影消失后，大殿再次恢复死寂。
凤凰女皇缓缓从王座上站起，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云海之下那片广袤的凤栖之地。她的目光穿透层层宫殿，落在凰诗诗那座华美的凤栖宫上。
“诗诗，我的孩子……”
她轻声呢喃，声音被风吹散。
“但愿，是我想多了。”
“可若不是……在你真正学会驾驭自己的命运之前，就由母皇，再为你掌一次舵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