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那卷记录着上古人族如何与泥巴和水流作斗争的《农业考》，凰诗诗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灵魂的枯燥。
这种感觉，比当初练习宫廷礼仪还要折磨。礼仪的繁琐，尚可用“行为艺术”来解构；但这纯粹的、朴实的、缺乏任何兴奋点与亮点的知识，就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让他这个习惯了重口味信息的现代灵魂，感到无从下口。
但是，戏，必须演下去。
而且，要演得像个影后。
他清楚地知道，在他身后，至少有十几双眼睛，正带着崇拜与敬畏的光芒，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更不用说，那道可能存在于任何一处虚空中的、来自女皇的审视目光。
于是，凰诗诗缓缓地、郑重地，将那卷兽皮完全展开。她的神情，庄重得仿佛不是在阅读一份农业报告，而是在解读创世神留下的第一份手稿。
她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那些粗糙的文字，凤眸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与专注。她的神念，更是化作千万缕无形的丝线，将卷轴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幅图，都一丝不苟地拓印到脑海深处，甚至还在一旁做出了密密麻麻的、闪烁着神性光辉的批注。
这副景象，落在旁人眼中，简直就是“神女问道”的现场直播。
只有凌云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怎样惨烈的哀嚎。
‘盘龙江……第三次改道……导致下游三万亩良田绝收？关我屁事啊！我只想知道风无尘家的祖坟在哪……不对，是师承何处！’
‘这个人族的先贤“大禹”，听起来很牛逼的样子，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敬业！太敬业了！简直是我辈社畜的楷模！回头让小翠给我上柱香……’
他一边机械地进行着“阅读”和“批注”这两项表演，一边在脑海里疯狂地进行着与正文毫无关联的吐槽。
他就这样，保持着完美的“学者”姿态，硬生生地“研究”了整整六个时辰。直到夜幕降临，他才以一种“意犹未尽”的姿态，缓缓地、珍重地将那卷兽皮合上，揉了揉眉心，露出一副因过度思考而略感疲惫的神情。
这场表演，堪称完美。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场完美的表演，在凤栖宫这片小小的天地里，已经掀起了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暴。
小翠，作为公主殿下最忠实的“粉丝”兼贴身侍女，被自家主子这种为族群未来而废寝忘食的精神，感动得一塌糊涂。
在凰诗诗“闭关研究”的第一天晚上，她便召集了凤栖宫所有的侍女，开了一场严肃的“工作动员会”。
“姐妹们！”小翠一脸凝重地宣布，“公主殿下的‘人族文化研究’，已经进入了关键阶段！这是关乎我凤凰一族未来命运的头等大事！我们，作为殿下最贴心的人，绝对不能拖后腿！”
一众侍女纷纷点头，神情肃穆。
“从今日起，”小翠下达了第一道指令，“凤栖宫内，所有人走路必须用‘静步术’，交谈音量不得超过三十分贝！任何打扰到殿下思考的行为，一律严惩不贷！”
“是！”
“第二，”小翠继续道，“膳房要立刻成立‘人族营养膳食研究小组’！我听闻人族虽然体弱，但其食谱讲究‘五谷为养，五果为助’，或许……或许对神魂的思考，有奇效！我们要立刻研究，务必让殿下在辛苦研究之余，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地道的人族‘补脑餐’！”
“是！”虽然大家对“补脑餐”这个概念一头雾水，但气势上绝不认输。
而最重要，也是影响最深远的，是小翠提出的第三点。
“姐妹们，我们想一想，如果将来殿下在研究中，遇到一个关于人族风俗的问题，转头问我们，我们却一问三不知。那我们，还有何面目，侍奉在殿下左右？”
这句灵魂拷问，深深地刺痛了在场每一位侍女的自尊心。
“小翠姐姐说得对！我们不能做无知的花瓶！”
“我们要进步！要学习！要紧跟殿下的步伐！”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人族文化学习热潮”，就在凤栖宫内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全面爆发了。
第二天，当凰诗诗结束了一上午对《人族上古陶器烧制工艺的演变》的“深入研究”，走出阅览室准备透口气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差点一个踉跄。
他看到两个侍女在花园里相遇，没有像往常一样优雅颔首，而是笨拙地、扭扭捏捏地，行了一个人族的万福礼，其中一个还因为动作不熟练，差点把自己绊倒。
他看到庭院的石桌旁，几个侍女正围坐在一起，手里捧着几份不知从哪搞来的人族启蒙读物，用她们那清脆如黄莺的嗓音，一字一顿地、极为别扭地念着。
“一……二……三……山……水……田……”
他甚至还闻到了一股奇异的、从未在凤栖宫出现过的味道。顺着味道看去，只见小翠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白色的、黏糊糊的、散发着淡淡米香的……东西，向他走来。
“殿下，您辛苦了。”小翠满脸喜悦地将手中的玉碗呈上，“这是奴婢们根据人族古籍，为您精心熬制的‘白玉凝神粥’，据说……最是滋养神思！”
凰诗诗：“……”
凌云看着那碗寡淡无味的白米粥，再看看小翠那张充满了“快夸我”的期待脸庞，以及不远处那些正在努力学习“一二三”的侍女们。
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位公主，而是一个不小心开了宗立派的邪教教主。而眼前这些，都是他最虔诚、也最走火入魔的信徒。
一种荒诞、无奈，又夹杂着一丝无法言说的负罪感的情绪，瞬间将他淹没。
他只是想查一个人的资料而已。
怎么就……怎么就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默默地接过那碗“白玉凝神粥”，在小翠无比期待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
然后，他默默地转身，走回了那间堆满典籍的“牢笼”。
他看着眼前那依旧望不到尽头的书山，再想想殿外那群热情高涨得有些过分的“追随者”。
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疲惫。
这场戏，他似乎，不得不永远地演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