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

作者:归去来兮1 更新时间:2025/9/21 7:24:40 字数:4507

四面湖山归眼底,万家忧乐在心头

——记邵先生二三事

人们说:“邵先生是个好人。”

人们也说:“邵先生是个好人,只是有点老糊涂了。”

人们又说:“邵先生老了,是个麻烦。”

人们还说:“邵先生是个伪君子。”

而邵先生受迫害的那天,人们正商议着把邵先生赶出去。

邵先生有一抹文人胡,所以被称为先生。我每每见先生时大多在夜里,他总是提着一杆烟枪写作,每写完一段定要抽上一口,有时也会见到先生放下笔杆,坐在椅子上假寐。

先生的椅子是人们所谓的“太师椅”,听说乃是故友所赠,然而无论人们如何询问,他都不愿多说。先生的书斋名为“好简斋”,我曾询问先生为何如此取名,但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告诉我原因。先生的字写的极好,线条匀称如凌空的圆日,筋骨丰满如凌云的青竹,也正是因为如此,我认为先生的悲剧源于这里——越是挺拔的青竹便越是易受寒风所迫,而凌于长空的烈日也终会燃尽。人类的光明总是于一瞬闪现,人类的伟大总是于风沙埋没。

先生常说自己是骆驼,我想是因为他信奉尼采的哲学。然而尼采疯了,上帝死了,这只孤单的骆驼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认为先生是三分之一的文人,三分之一的诗人以及三分之一的哲学家,在我看来,诗人是热烈的,文人是刻薄的,而先生着实热烈,所以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文人,他是一个有诗性的文人。

先生常在夜里工作,我去见他时常常可以看见他盯着窗边的小虫,看着小虫趴在玻璃上来回爬动,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待工作到夜深后,先生有时会打个哈欠,而后盯着大门,门上是他自己刻的,裴多菲的名言,他常常引用这诗人的名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先生是一个诗人,一个现实的诗人。

“我常觉得自己的性格中有某种可悲的成分,即厌恶与怀疑暴力,这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极为致命。”

说这话时,先生正卧病在床,然他的屋前竟及其冷清,除我之外竟不见人来探望,古人说的门可罗雀也不过如此吧。

“由暴力所建立的政权,我认为必定毁于暴力;但由妥协所建立的政权也必定是无能的政权。然而革命是什么呢?我认为它就是革命者所期求的某种公正。期求这公正是必然需要流血的,我自然是不怕的,但一想到我流血所追求的公正在将来也许会被另一群流血者的公正所取代,我就不由得感到悲哀。”

“然而我能沉默吗?我能忍耐吗?答案当然是不能,沉默是民族的不幸,忍耐是人民的愚昧。人绝不能顺从苦难,也绝不能认为苦难即是人的命运。”

先生的确没有顺从苦难,没有顺从所谓的命运,一直到最后一刻,被他抓在手心里的,也是他自己选择的命运。

我记得,在最后一刻,先生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莫名的神情,像是胜利者的嘲讽,又像是失败者的悲哀。那时的先生仿佛是另一个先生,看着先生的人也好像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将自己藏在人群中,但又感觉我无处可藏。

多年后在我收拾先生旧稿时,无意间看到了一句:

“我对这死亡有着极大的欢喜,然而对于死亡本身,又是否会对我拥有这种欢喜而感到悲哀?”

先生是殉道者吗?似乎并不是,在他殉道之时,道,便已经背弃了他。

初春,我同先生出游,在当时发生了一件极为恶劣的事,以至于我和先生对眼前的美景也视而不见,那一瞬的春景,在我们眼中只是对死者的迟来的礼物。

在这土地之下,这恼人的春景,这无情的风,这里,到底埋了多少骸骨?我当时如此想着。

“竟深感凄凉啊,在这般春色中。”先生闭着眼,倚着石凳。他乐于席地而坐。

已然消逝的生命,对于仍然存在着的这个世界来说,究竟是什么呢?这是无用的牺牲,人们依然沉默,而我又该如何呢?

我随着先生登上山顶时,恰逢半轮明月升起,水中的幻影随着风的吹动散成一滩皎洁的光,遥远的山边有一盏孤灯若隐若现的闪着,我们在山顶的亭中饱览湖光山色,无莺啼,无歌舞,好似两个失意的孤魂,云层稀薄,然未减明月半分清辉,湖起波澜,仍盛满一池皎洁银光。

这光晃得我头晕,我便静静的倚在亭柱边,在我放空思绪之时,忽然听见先生的叹息。

“我已懂得哀亡民族之所以默然无声的缘由了。”

先生的话只此一句,而后便默然不语,仿佛在沉思自己的话语,然而究竟是何缘由呢?

这问题我时常在想:沉默,对于一个民族来说,究竟是什么呢?对于先生来说,又是什么呢?

过去的世界已然沦陷,未来的世界尚未成型,我们彷徨与现在,回望过去,思考将来。两个孤魂在此将这春景献于逝者灵前,将这天地抛入仍是虚无的前方。

“在破碎中眺望,或可指望在孤独中团圆。”以前好像有人这般说过,我深以为然。

先生病了,但大家都说他是疯了。

我于是叫上了两个人,只是为了去探望一下先生,他们一个叫魏竹,笔名君子;一个叫肖任,笔名忠贤。

哦,不对,还有一个叫吴妄的,笔名叫世哀。

我们去的时候先生正靠在床上看书,见我们来了便将书签夹好放在一边,同我们交谈。

“听说人是可以吃并且是吃过人的。”先生指着身旁的书对我们说到,眼睛既不盯着书也没望向我们,只是看着面前的墙壁。

“是么?”魏竹似乎对此很有兴趣。

“在不可考的年代,听说是有的,还听说有一个不知是姓周还是姓鲁的文人给记下来过。”

“不足信,那文人大抵是一个欺世盗名之人,为了点谋生的东西,便写了这浑说,你忘了,现在还有人说人以前能在天上飞,能在水里游,还登上过月亮呢。”

我听着他们说话,并不言语,心里只是想着“吃人”此事。以前的人吃人吗?我不敢信,现在的生活虽然黑暗,却不至于有人饿死,也就不会有人吃人。但真的没人吃过人吗?假设我们的祖先从未吃过人,那为何会有吃人的古说传下来呢?设若我们祖先吃过人,则我们都是吃人的人的后代,也就都有吃人的人所遗留的基因……我又想,就算是我们的祖先未吃过人,,可有这古说,便可见有人动过吃人的念头,只是不敢吃,于是把这古说传下来,要让后人去吃他不敢吃的人。

我已不敢再想了,已有之事必再有,已行之事必再行,已经吃过人的人必定会再次回来吃人。

“我总觉得作这‘吃人说’的人似乎与我很亲切,他绝不会是吃人的人,定然是看到了吃人的人才记下来,想让后人不吃人。”先生如是说到。经此一病,先生的头发竟是全白了,然他的声音却是如旧。

魏竹和肖任也还只是两个青年,见先生如此严肃,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道了声“有事,便急匆匆的走了。

我将先生扶起,从桌上端起已熬好的药,小心的喂他喝了下去,待他睡着之后才迈步回家,回家的路很长,回首望去,只是黑夜,不见有黎明。

“真是古怪。”一日,先生突然开口道。

“怎么了?”我接过话茬。

“近些日子我渐渐发觉自己已然老去,但在睡梦中又觉得自己比往日清醒,这让我感到十分彷徨,感到自己以前才是真的处于黑夜。

“然而,细细想来,却又发现自己全在看着往日,并不关注当前,你觉得这是如何呢?”

“如何呢?”我沉吟片刻,思考着答案,却并不说出口,因为我知道先生总是要自己回答自己的话。

先生沉默片刻,而后一如既往的开口道:“百年光阴,人有一半的时光处于睡梦中,在不可思议的狭小天地中安然沉眠,时时陷入痛苦的或是幸福的梦境,也许会梦见柳树、河流,抑或是白骨、枯坟……

“在睡梦中,人却并不知道反抗,因为所谓梦,仅仅是由本我去赋予做梦这个我的,或者,对于做梦的这个我,现实并不为本我所期待,只是日渐空虚的彼岸。

“又或者,我们已然苏醒,只是现实仍是黑夜。

“但这样,梦之于黑暗又是什么呢?无法到来的白日吗?”先生的声音逐渐急促,是肯定?抑或是否定?

“我不明白。”我回答道,“为何为何要探求某物之于某物的意义?为何要对一切有一个定义呢?为何要有一个更高的事物去支持此世的一切呢?”

我不明白,先生看向我的眼神。

我不理解,先生离开时的话。

“人会醒,也会死,睁眼与闭眼得到的是同等的痛苦,追求与放弃得到的是同样的结果,只是一个人活着,另一个死去。”

我们的工作在人群中似乎得到了认可,在平日的讲演中竟也可听见稀稀拉拉的呼声。

只是先生仍旧病着,门前依旧冷清,我不理解,古时圣人的门庭也是如此吗?

先生门前不远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河边时常有游人驻足,有小儿哭泣,有男女亲热,有老人回望……这太平盛世般的场景,使我心中的一团火熄灭了。在茫茫人群中,我看见了先生。

日中,我与先生共乘一小舟,浮于河上,岸上行人如蚁,房舍如穴。

“以后大抵是不会有这样的闲暇了。”我说。

“你正年轻,”先生的声音很轻,恰使我听得见,“可我却要老了。”

乘舟浮水是一件快事,人生碌碌,晕睡的人总要有几件这样的事来使自己清醒。舟上,先生双眸微阖,长衫轻飏,岸上行人已无,四周寂静无声。

骤然风起,黑云忽至,豆大的雨点自天而降,先生撑起伞,默然而立。

也许是突然想到了我,先生开口道:

“若是对着风雨感到不适,便快点回去吧。”

我总觉得他另有所指,我正欲开口,他却又说道:

“风雨中要点着灯,若感到害怕还需唱着歌,大声的唱着歌,只是别忘记看脚下的路,不然走到尽头也回不到家。

“风雨中若看见熟人,定要打个招呼,若是在雨中擦肩而过,一声不吭,那便与陌路人无疑。

“可也许这场雨要下很久,很久,久到下一个息壤被偷盗,下一个石人在望夫,下一个方舟被建造……

“又或者这雨一会就会停下,使我们回家时可以看见彩虹,我是许久未见过彩虹的,记得儿时是见过的,但大了因不喜雨后出门,终日埋于书中,便也再没见过。”

先生如是说到,话语伴雨而下,我撑着小舟,静静的听着先生议论。或许,先生认为世界不过一舟一河,所需也不过一人一伞,风雨难度,彼岸无终。

而先生的道似乎就在彼岸。

魏竹在岸上看见我们,呼喊起来,先生听见后,便将手中的伞扔到船上,跃入水中,像魏竹游去,状若疯子。

有诗云:“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独沉清冷水,能否涤愁肠?”

“我们所要做的,是向残缺要求完整,抑或是,向地狱要求天堂。”

那天春色正好,太阳正晴。

“什么?你说我疯了!那我问你,我的同志,我亲爱的同志,疯与不疯到底有什么区别?我想问问你,自认为不疯的你与被他人判定为疯子的我,到底有什么区别?我们分明是一样的,一样的!我们有着同样的‘哀’!”

那天先生门前站了许多人,清一色的黑色风衣,好像将黑暗穿在了身上,而先生门前那棵桃树,也已然被不知道是谁给砍倒了。

“向着看不见的敌人开火,在许多年以前就有人这样做,到现在我们仍然这样,扰乱秩序的到底是谁!清醒者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无人应和。

“或是像某些人说的那样,寂寞,如处荒原;彷徨,如临迷宫;痛苦,如沉深渊,继而沉默,最终迈向毁灭。”

先生的头发似乎是黑的,我已忘却,也许还是白的,只是被那屋檐下的阴影染黑了。

“现如今,我们的面前有一扇门,门前有一朵惨白的小花,门留给你们,花留给我。”

这是一场闹剧,极端无耻的闹剧。

“把门留给你们,把花留给我。”

这是先生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给当局报信的是吴妄,真是应了他的名字,无妄之灾。

魏竹和肖任死于先生之前,出卖的人同样是吴妄。

他的心似乎并非肉长的,他也不过区区一个叛徒,他将在后世赢得一个骂名,叛徒的罪将有所有人来审判。

出卖先生的吴妄得到了当局的表彰,然而人们对此事并不关心,似乎沉默将永远存在于这个时代。

只是一个疯子,无论是尚存于世的亦或是不存于世的,无论是吃人的亦或是不吃人的,无论是殉道的亦或是背弃的。

无论是已逝的灵魂,亦或是尚存的肉身。

当时,我愣愣的看着先生被捕。

当时,先生似乎很是愤怒。

当时,先生似乎已经不再疯了。

当时,先生只是在大喊:

“站出来,你站出来!”

XXXX.x.xx

世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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