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

作者:归去来兮1 更新时间:2025/10/6 14:51:31 字数:9140

当命运与意志逆行

------记潘生、朱浑二三事

邵先生走后的第三年,他原先居住的院中那棵被砍倒的桃树又长出了新枝,然而它的主干却并未再次生长,枝干却是越来越多,仿佛它的生命已然终结,所余下的也不过仅仅是印象和记忆。

当这棵残缺的桃树再一次长出了树冠,当这新生的树冠再一次遮挡住了庭院,潘生一家搬了进来,而先生门前的那条河,从冻结到回温,已然度过了四十九个循环。

潘生当然不会知道邵先生的故事,在这样一个沉默的时代,呐喊者的名字毫无意义。潘生有时会靠在桃树旁,透着斑驳的绿叶看向太阳,有时,他也会思考,在他之前,是谁住在这里?他又留下了什么?

但潘生更常做的是走出院子,去往城西的角落。那儿有用茅草搭建的房子,对于成年人来说那是落魄与贫穷的象征,但对潘生来说,那是天堂。潘生常常游荡在房屋之间,众多的屋子如同蜂巢般堆砌在一起,然而居住其中的却只是被遗弃的幼儿与老人,妇女与残疾。

潘生同幼儿们在草房子间穿行,偶尔会碰见正在吃饭的人家,幼儿们会玩笑般地讨一口饭吃,但潘生却不屑于去“讨”,他懂得人与人之间最为原始的经济关系——以物易物。在潘生的口袋里总是能出现各种东西,其中最为常见的是种子,它们一般来自于城中的瓦缝,院子的草地,以及城外的那片荒原。潘生并不清楚那些种子种下之后会长出什么,只是对于生命这般宏大的事物竟藏在这等渺小的东西中而感到敬畏。

“我为你种一粒种子,你给我一口饭吃。”潘生是不屑于“讨”饭的。

潘生为何要“换”饭呢?他家可以拥有一个种着桃树的庭院,定然是吃得起饭的,那他所作的原因是什么呢?我们并不知道,也许潘生自己也不清楚。

对潘生来说,他的家并不仅仅局限于一个院子,因为城中的一切于他来说都是如此的亲切,城中的一切都不会排斥他的到来,他是这座城的孩子。

每当夕阳西下,潘生的家人会在院前点起一盏灯,如血的夕阳与温暖的灯光相映衬,照亮门前的河流。潘生沿河而走,河水也一片血红。

当潘生依稀望见树冠时,城中已满是饭香和花香,潘生迫切的想回家,正如早晨他迫切的去往城西。

城外长亭连着短亭,宿鸟循香而归。

多年后,面对夕阳,朱浑仍会想起他第一次走出家门的那个下午。山中的松林见证了悠久的历史,百年的古木连绵如云,池塘中并无游鱼,唯有一片又一片的浮萍,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和泥土的清香,时而传来飞鸟振翅的声音,伴随着枝叶摇晃的沙沙声,而后便再度陷入沉寂。

在九岁前,朱浑几乎从未走出过家门。当朱浑还是婴儿时,他的母亲曾抱着他,在日光的抚摸下遥望着远处的云霞,而这时,幼儿的朱浑便会嚎啕大哭,唯有进屋,哭声方会渐渐止住。当他长大一些后,他的母亲时常在傍晚出门寻找拾柴未归的父亲,此时的朱浑便会缩在屋中角落里颤抖,他心中有这样一个分明的想法:出门便是他这一生的苦难的开端。

那天,朱浑坐在冰凉的灶台前,嘴里哼唱着无人知晓的歌谣,他随手扯下墙边已然枯黄的杂草,编织成草环,朱浑本来以为今天也会像往日一般,直到一条碗口粗的大蛇从窗口探出,口中嘶嘶的吐着信子,朱浑这才停止了哼唱。

大蛇的身躯在朱浑的眼中无限的放大,大到好似可以遮天蔽日,朱浑大叫一声,便毫无准备的冲出了家门,踏入了这个他一直试图躲避的世界。长卧的群山被唤醒了,林中不知名的鸟儿也被惊起,从栖居的巢穴逃离。自然与朱浑一样,还未准备好和对方见面。

朱浑眼前是纷飞的林禽,但他的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他的精神现在正经受两重酷刑,一是身后确知的大蛇的追逼,一是面前未知的世界的压迫。朱浑不知道他到底该怎么坐,于是他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逃避,朱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当朱浑醒来,他正全身泡在桶里,水中传来的是熟悉的艾草香。朱浑的父母回来时,他正趴在地上,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裳。朱浑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父母相信了民间流传的偏方,取来多年之前放在柴房中的艾草,一遍又一遍的乞求山中的鬼神放过自己的儿子——他们认为儿子用枯草结成的草环象征着不详。

“正是因为将草木编成了环,束缚了它们的魂灵,它们才会找上你。”父亲如是告诫。

朱浑不出门的愿望已然破灭,家门已不再是外界与家的分隔,当朱浑躺在床上时,他的感受与躺在草地上无异,这让他深感不安。正如离巢之鸟,朱浑再也找不到保护他的居所,这种感觉伴随着他的一整个前半生,一直到他住进了城里,这种不安才稍稍终结。

潘生和吴妄相遇,是在潘生十六岁的某天。

当时正值寒冬,大雪纷飞,城中好像被裹上了一层银装,而当时的潘生并未察觉,城中的雪花遮掩了上一夜的血红,使得人们在早晨只看见一个一如既往的冬天。

潘生当然是要去学堂的,出门,他看见纯白中夹杂着灰色的天空,呼出的热气在恍惚间化作了一脉山川,随即又消逝的无影无踪。潘生走到学堂门口,绕开了围坐一团的人群,走进自修室,里面正坐着他的老师。

以往,待潘生坐下后,老师定然是要来询问他的功课的,可今日老师却愣愣的看着潘生坐到他的位子上,流窜于两人之间的只是沉默。

“潘生,你是知道我的,对吧。”老师突然开口道,声音分明有些发颤。

“我平日难道跟你说过一些不该说的话吗?潘生,你是知道我的。”潘生看了眼老师,从哪颤抖的神情下看出了一丝苍白。

他顺着老师的话,回答道:“自然……”未等说完,老师那双浑浊的眸子便靠了上来,这位受人尊敬的老先生全然不顾往日形象,弓着身子,死死的盯着潘生说:“是啊,潘生,你是知道我的,这话也要和你的父亲说啊……”

说完,他便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像往日一样开始授课。

其实潘生并不想来学堂,这里面全是疯子,所教的东西再浅显不过,老师全无教人的心思,所求的不过是一个人压迫另一群人的快感。当然,潘生并不用和那群疯子在一起,他只用面对一个可怜的老头,他的这位老师,经常在课上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有时哭得歇斯底里,潘生就和他一起哭,哭得畅快,哭到眼睛清明。

放课回家,潘生和父亲说起此事,父亲只是冷笑。

“他总归是老了,但你还年轻,有学问的不单他一个。”

只一个下午,潘生便换了老师,他现在被要求每天黄昏到后街里那位吴姓老先生的家中,跟他学习历史。

“听旁人说,咱家的这位老爷以前是什么史馆的馆长,是上面的一个长官哩。”领着潘生进屋的人边走边说,神情很是骄傲。

潘生只是不住的点头,看着四周陈旧的,已然落灰的物件,深觉传言之可畏。这个时代并不像邵先生那个时代一样,在如今,灯泡已经出现,吴老先生院子中的梅花在灯光下开得狂妄。在潘生眼中,灯就是太阳,院子就是这座城,梅花代表了春天,他在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四季的轮转,年月的更替,以及生命的枯荣。

潘生又想起了自家庭院的桃树,那棵桃树正预备着新一轮的复苏,有时积雪压弯了枝干,清脆的折纸声在夜里极为响亮,此时,潘生就提着灯,将头探出窗外,灯光照见了夜里的白雪,映射出一个黑影。

当潘生回过神来时,他已然被领进了屋,现在在他面前的正是所谓的“史馆的馆长”,一个身形消瘦,须发皆白的老人。老人怀中抱着一个手炉,靠在床上,一双浑浊的眸子正默然的望着地板。老人看见了潘生,向他招了招手,潘生便驯服的坐在他的边上,只一瞬,老人便抓住了潘生的手,开始了一段莫名,却早已让人习惯的哭泣。

吴妄身上有那种所有老人身上都有的那种气味,潘生也从其他地方闻到过这种味道,这是古木被砍伐后剩余的残躯散发的气味,是多年来巍然不动的巨石被移开后所压泥土散发的气味,是他常去的城西的无数间草屋里的味道。有人将这种气味归因于年岁的增长、回忆的积累,还有人称这种味道为,孤独。

潘生也发现吴妄的哭泣与他人不同,他的神态举止极为怪异,他好像在遮掩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遮掩,他的秘密好像全在你的面前,只是你一直都没有发觉。多年以后,当潘生在大街上看见一队被押着赴死的囚犯时,他才发觉这哭泣竟是负罪者之哭。

潘生是第一次见吴妄,但吴妄却不是第一次见潘生,吴妄是见证着潘生长大的。他在潘生的身上看见了一个故去多年的人的影子,一个他不愿与之相见的人的影子。然而潘生还在成长,日复一日的成长,他的血肉终将充满活力,而这活力终将冲绝一切历史的网罗。吴妄预见了这一切,或者说,他已经见证过了这一切,于是他便想着和潘生相见,以便在未来将自己所知的“历史”托付于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晚潘生循着灯光回家,在路边遇见了一个老疯子,潘生瞥了他一眼,而后收回目光,两人在雪地中擦肩而过,似乎谁也没有在意谁。

潘生听闻昨夜一个疯子失足跌入井中,众人争相前去围观,潘生也在井口看了一眼,只看见一团团白沫浮起。

朱浑所喜爱的,是山间的夕阳,翱翔的飞鸟和牧民的歌唱,他每日都要穿过田野,越过丘陵,而后便到了离城最远的长亭,那里有无尽的荒草,荒草之下,是可以卖出去换钱的蛇。

十五岁的朱浑现在并不怕蛇,在他的眼里蛇已然成了用来谋生的东西,在一切谋生者眼中,性命总与金钱挂钩,当他将性命托付于金钱的时候,得到的金钱却不足以补偿他的劳动;当他因金钱而丢掉性命的时候,也无人问津。当朱浑第一次捕蛇时,他就已经明白,他这一生将总是在失去。

然而上帝是一个无耻的导演,指使着人间无数的戏子,他想看见的不是朱浑的田园牧歌,而是他的漂泊无依,苦难相伴。

那年的四月二十一日清晨,朱浑告别了正在生火做饭的父母,来到了长亭。一路上,野花野草在脚底铺开,虫鸟的鸣叫伴随着潺潺的流水飘向远方。

但朱浑却并不为此而驻足停留,他匆匆穿过一切,在清晨的炊烟里,野花上犹有尚未滴下的露珠,在晨光中,折射出了这样一个朦胧的世界。

我们无须叙述朱浑忍着无数痛苦所习得的捕蛇的技巧,这种技巧与其他劳动也并无区别。上帝说:“你却不应捕蛇,你要去遇见无数的人们,你要让他们去充实你的一生。”

现在我们要讲述的是两个迷茫者的相遇。而谈到相遇,便总会想起离别。人间的无数的相遇与离别,起自不经意与偶然,而朱浑与哲恩的相遇却是命定的,生离或是死别也是命定的。

那天哲恩从很远的地方走来,途经长亭,在此歇脚。哲恩看远处草丛茂密,足以遮盖脚步,四周寂静,唯重木与左陵相对。他站起,走到草中,不声不响(因为无人倾听),慢慢蹲下(因为无人看见)。哲恩正欲吐尽体内一切浊秽之时,一条蛇却突然冒出,哲恩反应不及,大腿根便这样挨了一口。此蛇毒性极烈,不一会儿,哲恩便身体僵硬,倒在草堆之中。

朱浑因儿时的经历与职业的需要,熟知各种解毒的土方。同样是山民之间的流传。当朱浑看到草堆中的哲恩时,他感到身上有什么东西被丢弃了。但朱浑没有在意,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朱浑是如何求救治哲恩的并不重要,哲恩清醒后惊吓与疑惑也不重要,朱深解释情况后哲思的感激同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下面这段话:

“那么,你是谁?”

“我叫朱浑,这附近的一个山民。”

“山民?是什么?人不应该住在城中吗?”

“也有住在山里的啊,再说,人本来就住在山里,只是后来有了城,才渐渐搬出山了。”

“不,人是住在城里的,你们一定是在城里住不下去了,才搬出城的。”

之后是沉默,两个寡言的人相立而立。

“这是历史……”哲恩不像是在与朱浑说话。

“你是要去哪呢?或者说,你从哪里来的呢?”朱浑问道。

“我从远处的一座城走出,要到另一座城去。”太阳升到了最高空,一阵风吹过,草木作响,“我走了很久,但以后我就不用走了,因为我快到了。”

“为什么呢?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

“因为,你们的城是一座孤城。”

朱浑并没有听懂他的话,但他知道一件事:

“那并非我们的城,我从未进过城。”

“既然是人,那便总是要进城的。”

哲恩说完便要告辞。

“到那城里之后,你可还回去?回你自己的城。”朱浑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可以,也许不能,命运是难以捉摸的。就像你,你总觉得自己与城无关,可也许之后那城中的每一件事物都会成为你生命的延续。”

潘生十八岁那年夏天的某一个月夜,日渐消瘦的吴妄向潘生诉说了自己所知的一切。在潘生的记忆里,那个夏天不闻蛙声与蝉鸣,月光倒映在荷叶浮荡的池中,悠长的笛声从城中某户人家屋中传来,天际的孤星在远方飘飏。

吴妄的历史从一声叹息开始,他手中的灯笼照着吴妄与潘生的脸,也照见了过去的众人。

“那时的人太自大了……”

那时,纷争成为日常,和平成为奢望,仇恨成了人与人之间仅剩的联结。发展到极限的人们夸耀着他们的文明。历代统治者用一种古老的方法——刻石,去记录与宣扬他们的功绩,至今仍存在的少数石刻中,有这样一块,上面刻着“人类以意志主宰命运”。

然而命运从不被意志主宰。一切兴盛之物的结局只有衰落与消亡,巨石总也抵不过历史的流逝。这样,文明终究是失落了。

只是在漫长的光阴里,一座座孤城在荒野间兴起,我们不必探求这其中的缘由。一些历史在城中的某些家族中流传,他们只能在梦中去遇见过去,世界回到了最初。

科技在倒退,可人强加于自然与人自身的暴行却并未减少。血腥的统治依然在沿续。

然而人却不是天生沉默的羔羊,终于有人企图颠覆现有的秩序,一个又一个觉醒的人聚焦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团体,这团体的理想是解放。

在吴妄的口中,历史是一个会死去的生命,它因造就它的人类而死去,又因毁灭它的人类而复生。这一循坏所遵循的程序无非有二:压迫者授之于受压迫者压迫,反抗者付之于被反抗者反抗。政权的更选,文化的流变,只是这一伟大命题所囊扩的小小的一隅。

城,它也处在历史的进程之中。城,这一由来已久的事物,它的内涵要比过去多得多。这城中的悲欢,正与历史中的一切事件相呼应。这城,乃是现在的社会,有压迫者,有觉醒者,有反抗者,也有逆来顺受者。这城中,有狼群,也有羔羊;有沉默者,有苟活者;有猛士,亦或是纳喊者。

多年之后,潘生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个夏夜,眼前浮现的是那个池塘。但也仅仅只是那个池塘。笛声或是风吟,都永远地留在过去,化作不可言说的历史。

多年之后,人们一遍又一遍去追溯潘生命运的轨迹,起点也一定是那个池塘。今天由过去决定,是命定,是必然。

城外的世界,是朱浑的天地。长河出城后,便肆意地漫开,分出无数细小的支流,如同大地的血脉,滋养着无垠的荒野。这里,天空是高远而坦荡的,风带着泥土和野草的气息,毫无阻碍地吹拂。朱浑每日行走其间,他的脚步轻快,仿佛与这天地韵律合拍。

河畔伏着一条沉默的大江,江水日夜东流,不知所终。岸边草木萋萋,年复一年地荣枯。时常能见一叶扁舟,舟上是一位记忆已浑浊的老渔父。渔父有时会对着空阔的江面发呆,嘴里喃喃着模糊的歌谣片段,那或许是关于远方的号子,关于不曾触摸的过往。朱浑喜欢在黄昏时来到江边,看夕阳将江水染成暖金色,看飞鸟成群地归巢,听牧民悠长的调子在山谷间回荡。他感到一种深切的自由,仿佛自己也是这自然的一部分,不受城墙的束缚,不被定义。

他依旧捕蛇,技巧早已纯熟。蛇于他,不再是童年的恐惧,而是谋生的凭借,是这片土地给予他的、一种直接而残酷的交换。他明白自己总在失去,但换取的是脚下无拘无束的道路。然而,那场无妄之火后,他失去了山野间的栖身之所。灰烬带着往昔的气味飘散,他站在焦土上,看着那些尚未燃尽的梁木发出最后的噼啪声,青烟袅袅,像是往昔岁月不肯散去的魂灵。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尚有余温的焦土,那温热透过掌心,像是生命最后的告别。他必须去寻找另一个角落,容纳这具被山风浸透、又被命运灼伤的躯体。在城中辗转多日后,他用积攒的微薄钱财,像购买一种陌生的生活,买下了那个带着一棵老桃树的院落。推开院门时,几片落叶正从枝头旋落,擦过他的肩头,轻得像一声叹息。他走进那院子,如同将一颗山间的石子,投入一口深井,激起的涟漪微弱而短暂,很快便被四周的寂静吞没。

吴妄的离去,并未如预想般在潘生的生活里留下一个需要填补的空洞。那间堆满卷帙的史馆,随着老先生的逝去,门上的铜锁便再未开启,像一只闭上了的、不再观看历史的眼睛。潘生没有走进去。他绕开了那条被期待的路,如同他年少时绕开学堂门口围坐的人群。

他成了一个在黄昏里游荡的魂魄。当夕阳的余晖将屋檐的轮廓勾勒得格外分明时,他便走出家门,沿着青石板路缓缓而行。灯光次第亮起时,他的影子被拉长,印在湿润的石板上,与归家者的匆忙身影交错,却从不重叠。他不再系统地去学习什么,吴妄讲述的那些巨石、党争与文明的循环,在他听来,如同描述一棵早已枯死巨树的年轮,精确,却与泥土下的新芽无关。他更愿意走到城西,蹲在茅屋的阴影里,看一个母亲如何用枯瘦的手,将稀薄的米汤一勺一勺喂入婴儿翕动的口中;或者站在桥头,听醉汉用含混的言语,诅咒着命运不公而天空沉默。这些碎片,无法被纳入任何宏大的叙事,它们细小、尖锐,像他口袋里那些来源各异的种子,充满了未被规训的、野性的生命力。

他的记录无声无息,只在心里完成。他收集这些瞬间,如同收集可能性的样本。有时,他会与那些被遗弃的孩童交换种子,用一颗来自河滩的、被水流磨得光滑的卵石,换一粒形貌古怪的草籽。他并不确知它们能长出什么,这种不确定性本身,成了他对抗吴妄口中那“命定历史”的微弱仪式。然而,现实是坚硬的冻土。他曾将一粒饱满的、带着褐色斑纹的种子递给一个眼神饥饿的少年,少年捏了捏,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掂量食物的重量,随即随手丢开,嘟囔着:“不能吃。”种子滚入路边的沟渠,在浑浊的水面上打了个旋,便消失不见。潘生站在那儿,看着水面的涟漪慢慢平复,感到一种比死亡更深的寂静——那不是压迫,而是彻底的漠视,是生命力在实用主义面前的猝然夭折。

朱浑在城里安顿下来,像一头习惯了旷野的野兽,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躲避风雨、舔舐伤口的洞穴。看守旧仓的活儿计简单、重复,仓房里弥漫着陈年谷物的霉味和厚重的寂静,这寂静与山野间的空旷不同,它压在身上,沉甸甸的,仿佛能听见时间在此腐朽的声音。他每日辰时出门,酉时归家,路径固定,像钟摆一样准确。与邻里的交谈止于最简短的寒暄,笑容也像是刻在脸上,缺乏真实的温度。这座城接纳了他的身体,却与他的灵魂隔着一层透明的、冰冷的墙壁。

他学着照料院中的桃树,看它如何在春日里爆出密密麻麻的花苞,如何在一场细雨后就绽开一片烂漫的粉白,又如何在一阵春风后,落英缤纷,铺满一地。夏日,桃树投下浓密的绿荫,他在荫凉处修补工具;秋日,树上会结出些酸涩的小果,无人采摘,最终掉落,成为蚂蚁的食物;冬日,枯硬的枝丫指向苍白的天空,像一幅用墨线勾勒的画。桃树的生机是一种循环的、被庭院规限的美,与山间那些恣意蔓生的野草、那些遵循更古老律法的树木,终究不同。许多个黄昏,他坐在树下那把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看夕阳将树影投在斑驳的粉墙上,光影缓慢移动,如同沙漏,计量着看不见的时光。哲恩那句关于“孤城”的话,早已不再刻意想起,但其精义,却在这日复一日的静观中,像水分渗入干燥的土壤,慢慢渗透进他的骨血里。他明白了,孤独并非来自形单影只,而是源于一种内在的、无法与周遭旋律共鸣的错位。他呼吸着城里的空气,却梦着山野的风;他的身体在四方的院落里安坐,灵魂却还在无垠的荒草中漫无目的地跋涉。

潘生感到自己正缓慢地沉入一种黏稠的、无声的介质中。城中的日常,旁人似有若无的期待,乃至他自己那看似坚定、实则徒劳的记录行为,都成了这介质的组成部分。他依旧会在固定的时辰出门,走向城西,但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渐渐模糊,那些痛苦的细节也开始雷同,仿佛所有的个体命运,最终都汇入同一条沉默的、无可奈何的河流。吴妄的历史是循环的,而眼前这些卑微的生息,日复一日的乞食、劳作、病痛与死亡,何尝不是另一种更具体、更无声的循环?他口袋里的种子似乎越来越轻,轻得像一声叹息;又越来越沉,沉得像一块压在心口的巨石。它们所代表的那些未知的、野性的可能性,在坚硬的现实和麻木的惯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不堪一击。

他越来越少出门了。多数时候,他待在自家院子里,倚着那棵见证了邵先生、也见证了他自己成长的桃树。树干枯死的部分触手冰凉、粗糙,而新生枝条的嫩绿,又在酝酿着下一轮的虚假繁荣。他有时会从怀里掏出那个已经磨得发亮的布袋,将里面的种子小心翼翼地倒在掌心。它们形态各异,颜色深浅不一,安静地挤在一起,像无数个被密封的、未曾开始便已宣告终结的梦境。他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找到,或者说,从未有能力去开辟那一小片能够播种的土壤——一种能让这些微小、倔强、充满野性的生命真正自由生长的土壤。他和这棵桃树一样,根系被深深地限制在此地,所能汲取的,不过是这庭院之下,被无数往事、规则和沉默所浸润过的、贫瘠的养分。

他的消失,如同他的存在,没有引起太多波澜。某个清晨,邻居注意到他那扇院门久未开启,从门缝中望去,见他安静地靠在桃树下,像是沉浸在一个过于漫长的梦境里,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个小小的、装种子的布袋。没有惊心动魄的结局,没有临终的嘱托,只有一种耗尽了所有探寻与等待之后的、彻底的静默。他的死亡,轻得像一声羽毛落地的叹息,迅速被城市新一日的喧嚣所覆盖。那未曾种下的种子,那试图在暗夜中记录并保留一丝微光的努力,一同消散在寻常的空气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十一

岁月无声流淌,像城外那条沉默的大江,表面平静,内里却藏着无数暗流与沉积。那所承载过几度悲欢的院落,在几经无声的转手后,门环上的绿锈更深了些,木纹也因风雨的侵蚀而更加深刻。

朱浑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段称得上平静的时光。他的腿疾日益严重,后来几乎不再出门。每日,他便坐在桃树下的旧椅上,看日影如何从东墙慢慢爬到西墙,听风吹过叶隙时发出的、高低起伏的沙沙声,那声音有时急骤,有时舒缓,像一首无人能懂、却陪伴了他许久的歌谣。他的一生,从畏惧出门的山野孩童,到拥抱荒野的捕蛇者,再到这城中一隅的看守人与旁观者,像一个模糊的、首尾几乎相接的圆。他未曾征服什么,也未曾留下什么值得书写的事迹,他只是真切地活过了,感受过风霜雨雪的凛冽,也品味过人间烟火的微温。

弥留之际,春日的阳光正好,桃花开得一片烂漫,几乎遮蔽了枝干的苍劲。光斑透过层层叠叠的花与叶,在他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带来些许暖意。他已无力思考太多,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忽不定。只觉得那光线很暖,像母亲当年的怀抱,像山间夕阳最后的余温,像很多年前那个清晨,他告别父母出门时,照在脚踝上的那一抹。孤独感依旧在,如同呼吸一般自然,但那已不再是需要驱散的阴影或需要对抗的敌人,而是成为了生命背景的一部分,广袤而宁静。他在这片深邃的孤独中,似乎触摸到了某种本质性的东西——关于生命自身的、不受外界褒贬亦不随境遇变迁的、寂静的尊严。

他的目光渐渐涣散,越过斑驳的院墙,投向那片无限高远、澄澈的蓝天。那里,有飞鸟划过留下的细微痕迹,有流云变幻莫测的踪影,有他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即将缓缓融入的旷远。

风过庭院,温柔地摇动着枝桠,吹落几瓣粉白色的桃花,它们盘旋着,轻轻覆盖在他不再起伏的胸膛上,像是自然为他举行的、最安静的葬礼。院落依旧,桃树依旧,在往后的日子里,它仍将按照四季的指令,花开花落,叶生叶凋。邵先生未能完全实现的理想,潘生未曾种下的种子,朱浑一生的漂泊与最终寻得的安宁,都如同这短暂的落花,归于尘土,了无痕迹。只有那座城,在时光的彼岸,默然矗立,迎送着无声的流年。它的故事,从未真正开始,也永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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