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君，拜托了，去请那位，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来。”
一位腰间挂着太刀的武士望着一个身高约七尺，同样腰间挂着长刀的少年，少年走路的样子和眉宇间透着习武之人的阳刚气，但相貌倒显得平和，神色中有一种较真，稚嫩的劲儿，这正是源博雅，醍醐天皇之孙。
此刻，他一副劲头不足的样子，显得心事重重，不过对于伙伴的提问，还是敷衍应下。等到他真的到达目的地后，不由得一愣，院门大开，往里面探望，看得见里面的情景，满院子的草经过昨夜雨水滋润，青翠欲滴。
“这岂非一间破寺庙？！”
源博雅喃喃自语道，荒野，虽说还不至于这个程度，但是院子的确未加修整。正在此时，芬芳的花香飘进了源博雅鼻中，原因一望而知。草丛中长着一棵巨大的大紫藤，枝节上仍有一簇盛开的紫藤花。早就听闻晴明是个任由草木随意生长的人，但眼前这个样子似乎又有些太过头了。
就在他皱眉的时候，正屋那边出现了一个水子的身影，虽说是女子，却身着狩衣和直贯，看上去年方二十，瓜子脸一张，是个美人。
“等候多时了。”
她对着源博雅如是说
“等我？”
“主人说，博雅大人马上就到了，他要我马上出迎。”
博雅跟在女子身后，心里琢磨为何晴明知道他要来，女子带他来到房间里。木板地上，放着榻榻米席子，晴明在席上盘腿而坐，两眼盯着博雅看。
“来啦……”
“你知道我要来嘛。”博雅一边说，一边在同一张席子上坐下来。
“我派去买酒的人告诉我，你正向这边走过来。”
“酒？”
“我出门有一段时间了，太想念京城的酒啦！你是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的？”
“有人告诉我，昨夜晴明房子的灯光亮了……”
“原来如此。”
“这个把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高野。”
“高野？”
“对。”
“怎么突然就……”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
“就是说，忽然想到了某件事吧。所以去找高野的和尚谈谈。”
“什么事？”
“这个嘛……”
晴明挠挠头，望着博雅。这两个人的年龄都不易猜。从外表看，晴明显得年轻，不仅年轻，相貌也更端正，鼻梁挺直，双唇如薄施粉黛般红润。
“是什么事呢？”
“你是个好人，不过对这方面的事可能没多少兴趣吧？”
“你得先说是什么事呀。”
“咒。”晴明说道。
“咒？！”
“对。”
晴明眯起眼睛回道，博雅来了兴趣
“谈了些什么？”
“比如，到底何谓‘咒’之类的问题”
“‘咒’难道不就是‘咒’吗？”
“这倒也是。只是关于咒究竟为何，我突然想到了一种答案。”
“你想到了什么？”
博雅追问。
“这个嘛，比如，所谓咒，可能就是名。”
“什么名？”
晴明这次没有回答博雅的问题，而是微笑着转移了话题
“哎，别逗了，博雅，一起喝上一杯相逢的酒好啦。”
“我不是为酒而来...........”
博雅闭上眸子缓缓说道，但是很快又说出了下半句：“可酒，我是来者不拒。”
晴明拍拍手掌，廊下随即传来裙裾窸窣之声，一个女子手托食案出现了。食案上是装酒的细口瓶和杯子。她先将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来一个食案，摆在晴明面前。然后，女子往博雅的杯子里斟满酒。博雅举杯让她斟酒，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看。同是狩衣加直贯的打扮，却不是刚才那名女子。同样年约二十，丰满的唇和白净的脖颈，有一种诱人的风情。
“怎么啦？”
晴明问注视着女子的博雅。
“她不是刚才那个女人。”
博雅这么一说，那女子微笑着行了个礼。接着，女子给晴明的杯子斟满酒。
“是人吗？”
博雅直统统地问道。他问的是，这女人是否晴明所驱使的式神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要试一下？”
晴明说道。
“试？”
“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藏娇吧……”
“别取笑我啦，无聊！”
博雅回道。
“那就喝酒吧。”
“喝！”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女子再往空杯子里斟酒。
博雅望着她，嘴里嘟嘟哝哝自言自语：“永远都弄不清楚。”博雅叹口气。
“什么事弄不清楚？”
“我还在琢磨你屋里究竟有几个真正的人。每次来看见的都是新面孔。”
“咳，你算了吧。”晴明边答话边向碟子里的烤鱼伸出筷子。
“是香鱼吗？”
“早上有人来卖的时候买的。是鸭川河的香鱼。”
是长得很好、个头颇大的香鱼。用筷子夹取鼓起的鱼身时，扯开的鱼身中间升腾起一股热气。侧面的门打开着，看得见院子。女子退出。仿佛专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旧话题。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关于咒的问题。”
“你是说……”
晴明边喝酒边说话。
“你就直截了当说好啦。”
“这么说吧，你认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样的？”
“最短的咒？”
博雅略一思索，说道：
“别让我想来想去的了，晴明，告诉我吧。”
“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
“名？”
“对。”
晴明点点头。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
“正是。像山、海、树、草、虫子等，这样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种。”
“我不明白。”
“所谓咒，简而言之，就是束缚。”
“……”
“你知道，名字正是束缚事物根本形貌的一种东西。”
“……”
“假设世上有无法命名的东西，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了。不妨说是不存在吧。”
“你的话很难懂。”
“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为例，你和我虽然同样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这咒所束缚的人，我则是受‘晴明’这咒所束缚的人……”
不过，博雅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了名字，就是我这个人不在世上了吗？”
“不，你还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
“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岂不是我也消失了？”
晴明轻轻摇摇头，既非肯定，也非否定。
“有些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即便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也可用名字来束缚。”
“哦？”
“比方说，男人觉得女人可爱，女人也觉得男人可爱。给这种心情取一个名字，下了咒的话，就叫做‘相恋’……”
“哦。”
虽然点了头，但博雅依然是一脸困惑的神色。“可是，即使没有‘相恋’这个名字，男人还是觉得女人可爱，女人还是觉得男人可爱吧……”
博雅又加了一句：“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晴明随即答道：“二者又有所不同。”
他呷一口酒。
“拿院子里的那棵紫藤举例吧，我给它取了个‘紫香’的名字，也就是下了咒。”
“那又如何？”
“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来了。”
“别再讲谜语了。”
博雅仍是无法理解。
晴明叹了口气：“看来一定要用男人女人来说了，假定有女人迷恋上了你，你通过咒，连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给她。”
“怎么给？月亮不是由月读大神掌握吗？”
“你只需手指着月亮说：‘可爱的姑娘，我把月亮送给你。’如果那姑娘回答‘好’，那么月亮就是她的了，这就是咒最根本的东西，连神也无法逃避。”
“一点也不明白。”
“无需明白，就当有那么一句真言，世上一切有了名，便有了咒。”
“我是弄不懂咒的了，还是说到我来找你的事情吧，圣上心爱的玄象和他新的王妃，优姬失踪了。我们没办法找到，怀疑是妖鬼的手段，就来找你了。”
所谓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虽说是乐器，但若是名贵的宝物，就会为它取一个固定的名字。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藏品，是从大唐传来的。
《胡琴教录下》有记载：“紫檀直甲，琴腹以盐地三合。”
“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如何偷走的，而优姬又为何突然不见，一点眉目也没有。”
源博雅补充道，而晴明只是用捧读语气说道：“的确伤脑筋。”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为难的表示，不过憨憨的博雅倒是当真。
“前天晚上，我听到了那玄象弹出来以及优姬的声音。”
那个晚上，博雅正在值班，当日万籁俱寂，遥听南面方位传来玄象之音，警醒后再倾听，发现的确是玄象的熟悉声音。对于突然响起的玄象之音，深感诧异的博雅没有告诉其他人，只带着一个小童，身穿直衣，套上沓靴就往外走。从卫门府的武士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向南面走。来到朱雀门。但是，琵琶声听来仍在前方。于是，博雅从朱雀大道往南走。如果不是朱雀门，该是前面的物见楼一带？可是，当抵达物见楼时，琵琶的声音依旧从南方传来。琵琶声仍和在清凉殿上听见的一样大小，实在是不可思议。难以想像是世间之人在弹奏。童子脸色变得煞白。然后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觉中，博雅来到了罗城门前。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门。有九间七尺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耸立着。不知何时起，四周飘起纷纷如雾的细雨。
琵琶声从城门上传来，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门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灯光，只隐隐约约映出城门的轮廓。自二层起，昏暗就吞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这昏暗之中，琵琶声不绝如缕。
“回去吧。”
童子恳求道。但博雅却是个耿直的汉子，既然已来到此地，就没有扭头逃走的道理。
而且，那琵琶声多么美妙啊。是迄今没有听过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动了博雅。
琤琤———
琵琶悄吟。
琤琤———
琤琤———
哀艳的音色。如泣如诉。
“世上真的有隐没未闻的秘曲呢……不对！为什么被盗走又能弹出如此忧伤的曲调............请问在罗城门上弹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来自前天晚上宫中失窃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凉殿上听见这声音，为它所吸引，来到这里。这琵琶是天皇的心爱之物……”
刚说到这里，琵琶声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灯火突然熄灭了。
“于是，只好回去了。”
博雅对晴明说道。童子吓得直哭，浑身发抖，加上没有灯火，可想而知，主仆两人都够狼狈的。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说实话，昨晚也听见了琵琶声。”
“去了吗？”
“去了，这回是一个人去的。”
“罗城门？”
“嗯，自己去的。听了好一阵子琵琶，能弹到那种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我一说话，琵琶声又停了，灯火也灭了。但是，这次我有所准备，于是马上点燃灯火，登上城门……”
“你上去了？上罗城门？”
“对啦。”
好一个皇族莽子，城门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假定对方想害你性命，在爬梯而上时，突然给你一刀，那可不好受。
“但是，结果我还是放弃了。”博雅又说道。
“没上楼？”
“对。上到一半的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人语声。”
“人的声音？”
“类似人的声音吧。像人或者动物的哭声，一种很恐怖的声音。”
博雅接着说道：“我仰头望着黑暗的上方向上走，突然有样东西从上面掉到我脸上。”
“什么东西？”
“下楼之后仔细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子，已经腐烂了。大概是从哪个墓地弄来的吧。”博雅说，于是就没有心思再上去了。
“勉强上楼，导致玄象被毁就没有意义了……”
“那么，你要求我干什么呢？”晴明饶有只趣地问道。
酒、香鱼已喝光、吃光了。
“今天晚上陪着我。”
“还去？”
“去。”
“圣上知道吗？”
“不知道。这一切目前就我，你，童子，还有负责这件事我的亲信知道。还嘱咐了童子他们绝不能向外说。”
“噢。”
“罗城门上的，应该不是人吧。”
“如果不是人的话，会是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鬼吧。总之，不是人的话，就是你的事了。”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虽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不过，我实在很想再次听到那琵琶演奏啊。”
“我陪你去。”
“好。”
“得有一个条件，不知你……”
“是什么？”
“带上酒去。”
“带酒？”
“我想一边喝酒，一边听那琵琶演奏。”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略一沉吟，看着晴明喃喃道：“行吧。”
“走吧！”
“走。”
这天晚上，有两个人和一只妖聚齐了。
地点是紫宸殿前，樱树之下，晴明是稍迟才现身的。
一身白色狩衣，轻松自在，左手提一个系着带子的大酒瓶。右手虽提着灯，但看样子一路走来都没有点灯。足登黑色皮短靴。博雅已经站在樱树下面。他一副要投入战斗的打扮：正式的朝服，头戴有卷缨的朝冠。左边腰际挂着长刀，右手握弓，身后背着箭矢。至于晴明日常的套装，无非就是身后带了个脸带鳞片的蛇人，是妖，也是晴明的式神之一。
“哎。”
晴明打个招呼，博雅应了一声：“嗯。”
不久，有琵琶声传来。
啪！晴明轻轻击掌，这时候，博雅突然感觉眼中的一切都变了样，本来漆黑一片的周围，变成了如同白天一样清晰可见。
“厉害！”
博雅知道这是晴明的力量，这下就能看清道路了
“走吧，让式神开路就好”
晴明提着瓶子如是说，二人开始走在这清冷的夜气中，他们不时将瓶子送到唇边，配合着幽幽的琵琶声，很是享受。随着曲调逐渐走向高潮。
“胸口好憋闷！”
博雅把弓背上肩，说道。
“应该是来自异国的旋律。”
晴明边说边把酒瓶往嘴边送。夜幕下的树木很安详，绿叶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琤琤纵纵的琴声果然是从罗城门上面传下来的。
“需要我给你变把琵琶出来吗？”
晴明听着耳边传来的美妙乐曲，又看着曲瘾犯了的博雅说道，而博雅自然没有推脱，开始靠着自身的理解对奏着，两把琵琶的旋律开始交织，几番来回，几乎已与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浑然一体。
绝妙的音乐，回荡在夜色中。琤琤纵纵的、美得令人战栗的琵琶声。
博雅心荡神驰般闭上了双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声音，仿佛正追寻着某种内心升腾起来的东西。欢喜之情在他的脸上流露无遗。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博雅眼含泪花，喃喃说道。“身为一个凡人，竟然能够耳闻如此琵琶仙乐……” 琤琤———
琤琤———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说话了。低低的、野兽似的声音。这声音开始时低低地混杂在琵琶声里，慢慢变大起来。声音从罗城门上传来。原来是罗城门上弹琵琶者在边弹奏边哭泣。不知何时起，两把琵琶都已静止，只有那个声音在号哭。仿佛追寻着大气中残留的琵琶余韵，博雅将双目仰向天空，脸上浮现出无比幸福的表情。
哭声中开始夹杂着说话声。是外国的语言。
“这不是大唐的语言，是天竺的。” 晴明听了会后说道，又快速补了句 “不是人，小心点”
博雅点了点头，他虽然很不舍的没曲听了，但是都有晴明背板的不是人了，那就不是曲不曲的事情了，是活不活的问题。
蛇人在前面带路的情况下，二人上到城门的第二层，晴明用着天竺语轻声打招呼，哭泣声戛然而止。
“你说了什么？”
“我说：‘琵琶弹得真好。’”
不一会儿，一个低低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你们弹奏我的国家的音乐，说我的国家的语言，你们是什么人？”
虽然略带口音，但毫无疑问是日本语。
“我们是侍奉宫廷的在朝人。”
博雅答道。
“姓名呢？”
那声音又问。
“源博雅。”
博雅说道。
“源博雅，是你连续两晚来这里吧？”
那声音问道。
“正是。”
至于老狐狸晴明，随便编了个“平成”的名字糊弄了过去。
“还有一位，不是人吧？”
那声音似是喃喃自语，不过晴明倒是爽快回答了“是”的答案。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晴明问道。
“你们称呼我为..........玄象”
那回答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博雅捕捉到了，好家伙，感情不是被偷，是踏马琵琶成精跑了啊，跟惊讶的博雅相比晴明的表情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听起来，是个假名啊，优姬小姐，在你哪吗？”
晴明如是问道，蛇人已经拔出了长剑，如果对方要是突然发难，他绝对会替自己主人挡下。
“啊，在我这，说来可耻，但是请让我再占用一个晚上吧。”
“为什么？我看她........像我第一代主人的妻子，我希望，能陪伴她一晚，以怀念往者，我现如今已经不确定我到底是玄象，还是制作出我的人的冤魂所化，但是，我对那位小姐的爱是真的，拜托了！明晚过后，我将自行消散。”
“明白了。”回答的是博雅。
“我回去将事情奏明圣上，若蒙圣上允准，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女子前来……”
“在下不胜感激。”
“若圣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将此箭射过来。若圣上不准，则射的是涂黑的箭……”
“有劳大人代奏。”
那声音答道。
“对了。你———”
突然向城门上搭话的，是刚才一直没有做声的晴明。
“刚才的琵琶，可以再弹一次给我们听吗？”
“弹琵琶？”
“对。”
“在下求之不得。本应下楼演奏才是，但因优姬的事情，就在楼上演奏了。”
那声音这样说着。
琤琤———
琵琶声响起。
琵琶声不绝如缕，仿佛大气中有无数的蛛丝。较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拜托诸位了。”头顶上留下这么一句话，没有声音了。之后，只有如丝的雾雨飘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中。晴明只是微笑着，仰望着天空。
在天皇同意后的第三天，优姬和玄象仍然不知所踪，万幸博雅是皇族成员，只要能在一周内寻回，可以既往不咎，这样的情况下，他再次找上了晴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