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嘛,最近听说的净是些有关灵的事情。”
在妖刀姬宣誓效忠后的一日,源博雅来找晴明喝酒,源博雅举起酒杯把酒一饮而尽如是说,晴明则是将一条鱼干丢到口中。
“愿闻其详。”
“是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见“那个”的事你听说了吗?”
源博雅口中的实次,是藤原实次,也叫小野宫实次,继承了藤原北家嫡流的庞大家产,是当代有名的一流学者。
“没有。”
晴明咀嚼着鱼干说道,他最近并没有去了解那些事情。
“大约七天前吧,这位实次晋谒圣上之后回家,路上他惊奇地发现一个小油瓶在自己车前。”
“哦?”
“据说这个油瓶像活动的东西那样,在车前蹦跳而去。实次见了,觉得这油瓶真怪。这时候,油瓶停在了一间房子门前。”
“然后呢?”
“但是,门关着,进不去。这时候,瓶子开始跳向钥匙孔哩。跳了好几次,终于插住了,然后从那钥匙孔‘嗖’地钻进去了……”
“真有意思。”
晴明喃喃道,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回家之后,实次对此不能释怀。于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况........”
“那屋里死了人对吧?”
“哦,不愧是晴明你啊,一下就明白了。前去打探的人回来对实次说,屋里原有一个年轻姑娘,长期卧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
“原来如此。”
“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阴魂啊!”
“会有吧。”
“哎,晴明,难道非人和兽的东西,也会出怪事吗?”
“那是自然。”
晴明回答得很干脆。
“我指的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啊。”
“你忘了妖刀吗?”
“那种东西是怨念所化吧?真的算有灵吗?以及那是因为是刀吧?”
“当然算了,以及你在说什么啊?刀剑并没有比油瓶高贵多少,灵可以附在任何东西上。”
“难以置信。为什么会这样呢?人或兽有灵,我能理解。可是为什么灵要附在油瓶或者石头上呢?”
“呵呵。那么,人或野兽有灵,岂非同样不可思议?”
“这倒是顺理成章的。”
“那么,我来问你。为什么人或野兽有灵,你一点也不奇怪?”
“那是........”
源博雅刚一张嘴,便语塞。
“用不着问为什么嘛。人或者动物有灵,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要问你啊,这是为什么?”
“因为........” 源博雅再次张口结舌了,原本想说是因为神吧,但是仔细想了想,又感觉不太对,最后坦率地说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的,一想就突然变得不明白了。”
“假如人或野兽有灵是理所当然的,那么其他的有灵也毫不奇怪。假如物品有灵是不可思议的,那么,人或野兽有灵也是不可思议的。那么,博雅。所谓灵,它原本是什么?”
“别难为我,晴明。”
“灵和咒是一样的。”
“又是咒?”
“把灵和咒看成不同的东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东西,肯定也可以。关键在于如何看待。”
“哎呀,噢……”
博雅满脸疑惑地点着头。
“拿院里那栀子树举例吧。也就是说,作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带有‘栀子树’的咒。”
“噢。”
“好,假定我这个人,让栀子树变成了我的式神。那么这棵栀子树,是栀子树呢,还是式神呢?”
“嗯......既是石头,又是武器吧。”
源博雅嘀咕一下,然后如此回应道。
“对呀,博雅。你很清楚嘛”
“清楚啊?”
博雅苦着脸点点头。
“我所说的灵与咒是同样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
“是吗?”
“也就是说,我对栀子树这东西施了‘式神’这个咒。”
“说起来,之前你倒是说过这个意思,所谓名,就是最简单的咒。”
“咒也是多种多样的。名也好,把栀子树当式神使用也好,在施咒这件事情上是一样的。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谁都可以的……”
“噢。”
“从前有所谓‘形似则灵附’,那可不是乱说的。”
“……”
“外形也是一种咒。”
“噢……”
博雅又糊涂了,他讨厌这种听不懂的感觉,但是跟晴明在一块的,他倒是还能接受,因为这老狐狸绝对会解释的。
“假定这里有一块人形的石头吧。”
“噢。”
“也就是说,它是被下了‘人’这个咒的石头。这咒是越像越强的。于是石头的灵便带有人的灵性,虽然很微弱。这么一点灵性并不能够起什么作用,但是,如果人们因为它像而去朝拜它的话,对这块石头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带的灵性就变得更强了。”
“原来如此啊!”
“时有怪事发生的石头,就是这种被人膜拜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石头!”
“原来是这样。”
“所以嘛,原本是单纯的泥土,被人揉捏、烧制成瓶子的话,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烧诸多工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这样的瓶子之中,有个别的闹闹鬼、出点祸害,也就不难理解了……”
“实次的油瓶事件,也属其中之一吗?”
“也有可能是没有具体模样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样吧。”
“但是,鬼为什么要变成油瓶的模样呢?”
“连这个都知道就不可能了,毕竟我也没有亲眼看见。”
“这就放心了。”
“为什么?”
“我原以为你无所不晓嘛。你什么都知道的话,别人也太没劲了……”
“呵呵。”
晴明微笑着,又往嘴里丢鱼干后又“咕嘟”喝了一口酒,看着博雅颇有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博雅不解。
“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什么事不可思议?”
“比如,你在这里,石头在那里之类的事。”
“又来了!晴明.......”
“所谓‘在’,是最不可思议的……”
“你说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呢。”
“哈哈。”
“哎,晴明,你不要说得太复杂好不好?”
“很复杂吗?”
“你的话不要太难懂才好。石头归石头,我归我,不是挺好的吗?这样一来才喝得痛快嘛。”
“不,博雅,我一边喝酒,一边跟你扯皮,那才开心呢!”
“我可不开心了。”
“那可就抱歉了。”
晴明根本没有丝毫歉意。
“哼!不说这个,聊正事。”
“哦?”
晴明替一饮而尽的博雅上酒,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有这么件事,是想请你帮忙。”
“噢?”
“这事非你这位阴阳博士不可。”
阴阳博士———隶属于大内的阴阳寮,负责天文、历数、占卜的阴阳师被人们这样称呼。阴阳师负责看方位、占卜算卦,连幻术、方术之类也管。在从事这一职业的阴阳师里面,晴明是独树一帜的。即使在行阴阳秘事时,他也不拘于古法。他毫不犹豫地舍弃烦琐、虚饰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进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开场合公事公办时,也能够根据具体情况,无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来。他不仅对民情物理了如指掌,甚至连在京城某个角落卖身的女子是谁都心知肚明,他还能够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挥毫作诗,博得贵介公子们的满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云一样,令人捉摸不定。这么一个晴明,和老实憨厚的博雅,却不可思议地投缘,把酒言欢的友谊一直保持着。
“是什么事要我帮忙?”
晴明这一问,博雅便说开了。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个叫梶原资之的人……”
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开讲了。晴明边小口地抿着酒,边凝神听着。
“这位资之,今年该有三十九岁了。他直到前不久还一直管着图书寮,但现在已辞职,一年前,他的父母同时因病去世,因此起了别的念头,便落发为僧了。”
“下面我要说的事———资之如今法名寿水,大约八天前这家伙正为一件怪事所烦扰。”
“什么怪事?”
“无非就是与女人有关的怪事嘛,一个颇为妖艳的女人。”
“吼,你见过了?”
“没有见过,是寿水他这么说的。”
“那就赶紧告诉我到底怎么个怪法啦。”
“一天夜晚........”
源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夜,寿水在僧房里睡着,突然迷糊之间醒了过来,开始,寿水还不明白自己已经醒了过来。他以为自己仍在睡眠之中,但却发现自己的眼睛睁着,盯着蓝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为什么会突然醒来?侧过脸,只见庭院的糊纸拉门映照着蓝色的月光,枫树的叶影投落其上。风很小,枫叶的影子仅微微摇动。糊纸拉门的月辉几乎有点眩目。映照在拉门上的月光,将房间内的昏暗变得青蓝、澄澈。大概是拉门的月光照在脸上,自己便醒过来了———寿水心想。今夜月亮是怎样的美丽呢?寿水来了兴致,他起身打开拉门。夜间沁凉的空气钻进房内。他探出半张脸仰望天空,枫树的树梢上方挂着美丽的上弦月。枫树微微随风摇曳。寿水心头一动,起了到外面去的念头。于是他便拉开门,走到外廊上。
光脚板走在寒冷的外廊内,寿水终于注意到“那个东西”,所谓“那个东西”,是一个人。前方的外廊有一个蜷缩着的影子在其中。何时出现的?无人知晓。一开始就在?也不对。寿水停下脚步,注视起来。那是一个女人,她跪坐在那里,略低着头。身上穿着纱罗的单衣。月光映照在她黑亮的长发上。女子微微仰起脸,女子的右手袖口掩着嘴角。从那袖口里伸出白皙的手指。女子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挡住,看不到。女子的黑眸子正瞄着寿水。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视着寿水,似在倾诉着什么。一种哀痛的眼神。
“你是谁?”寿水问道。
但是,女子不答。
“沙沙……”
只有枫树叶子微微作响。
“你是谁?” 寿水又问道。
女子仍旧不答。
“有什么事吗?”寿水再问。
但是,女子依然没有回答。虽然她没有吭声,但她的眸子越发显得哀痛欲绝。寿水向前迈出一步。女子的摸样是如此虚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是阴魂吗?”寿水再问时,女子轻轻移开了掩住嘴巴的手,她竟然根本没有嘴巴!
“没有想到吧?”
博雅望着晴明的眼神表达出了如此的意思,但是晴明并不在意
“然后呢?”
“你不吃惊?”
“吃惊呀,所以你接着说嘛。”晴明使出了职业式敷衍。
“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
“这就完了?”
“不,还没完。还有下文。”
“那就赶紧说。”
“那女子在第二天晚上又出现了,与第一天一样,如此反复了八天,每晚都一样。直至昨夜,那女子给了寿水一张纸条。”
“上面写了什么?”
“是忠见所作的歌。”
“啊咧?说到忠见,之前说的去宫里找他喝酒的事还没干啊~”
“喂!你想什么呢!”
“是,是,那么是想让我来帮忙解决啰?”
“嗯,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说是可以的话,希望你去帮忙。”
“那么你有带什么线索吗?”
晴明把自己杯中最后一点酒品完后,又拿起最后一条鱼干吃了起来。博雅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片,是有关无口花(栀子花)的情诗。博雅是懂得这和歌何意,但是问题在于,那女子为何要给寿水这个。
“女子没有嘴巴,和这里的无口花(栀子花)应该有关联。”
博雅说道,但是,再往下便不明所以了。晴明只是笑着从怀中掏出扇子,展开遮住上扬的嘴角。
“总之,还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
“何时动身?”
“今晚就行。哦,对了,记得带你的笛子。”
“笛子?”
“嗯。”
晴明点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夜间寒气凛冽,庭院中的花木丛中,晴明和博雅以及.......没拔出刀一脸恐惧的凛音在等待着。要说凛音为什么也在,那就要提到效忠的那一天,晴明为了保证能将妖刀姬这张牌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将寄宿在妖刀京观中的恶鬼收作了式神,而召唤妖刀京观之时,凛音也会被跟着召唤过来,今晚凛音就是因此被召唤而来当晴明二人的保镖。
夜半三更,该是那女子出现的时候了。空中悬挂着一轮满月,洁白的光辉斜照在地面上,如水一般。刷拉,刷拉,潮湿的风吹动庭院中的树木,一股栀子花香伴随着微风吹入晴明三人鼻内。
“好香.......”
凛音感慨了句,不过晴明和博雅倒是不在意。
“看那女人!”
晴明注意到了女人出现,果然,外廊内出现了一个蹲着的女子身影,水寿也走出僧房,来到这边。晴明率先从草丛中现身,穿过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和凛音紧随其后。 穿过庭院来到外廊边上,晴明止住脚步。女子发觉晴明,抬起了头。果然还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视着晴明,那是一双摄魂夺魄的眸子。晴明伸手入怀,取出一张纸片,递到女子面前。月光之下,可以看见纸片上写有一个字。女子望向纸片。欢喜之色浮现在她的瞳仁中。她移开袖子。脸上没有嘴巴。女子望着晴明,深深地点头。
“你想要什么?”
听晴明问她,女子递出了一张纸条。
“请带我去见忠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