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同学?白河同学!」
讲台上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我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站起身。
「啊，啊在!老师」
「请解答一下这道题」
目光投向黑板，复杂的公式和几何图形在眼前模糊地晃动。教室里异常安静，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背上，使得我喘不上气。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的木纹，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更多的声音。老师见此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白河。课后记得复习。坐下吧」
椅子再次发出轻微的声响。我低着头坐下。手拖住了脸颊，意识又开始神游在外。
下课铃终于响起。老师刚走出教室，沉闷的空气立刻被此起彼伏的谈笑声打破。已经到了四月末旬，穿着长袖制服难免会有些许热。我把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闭上眼睛。
教室一头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纱奈酱这次数学又考了满分吧」
「啊哈，只是运气好而已啦」
「真羡慕你们这些学霸啊，为什么我就学不进去呢」
被围在中间的女孩笑着摆了摆手，栗色的长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花梨纱奈，学校的大红人，无论是成绩还是交际能力都堪称完美。
「呐呐，纱奈周末有空吗？听说附近新开了一家可丽饼店，生意超火爆的!」
「诶! 真的吗？好啊」纱奈的眼睛一亮，但又似乎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
「不过，我周末有点事情。大概是去不了了」
「诶? ! 真可惜啊。」
她们的对话热热闹闹的持续着，时不时爆发出清脆的笑声。在教室的另一端，我依旧趴在桌子上。蝉鸣依旧响亮，阳光依旧耀眼。
伴随着最后一节课的结束，学生们陆续地离开了学校。我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建筑物的影子拉的很长，带着一股粘稠的暖意。那些结伴而行、欢声笑语的身影与我擦肩而过时，下意识攥紧了书包带，肩膀微微内缩。
每一次与陌生视线的短暂交汇，都像被细小的电流刺了一下，迫使我更快地垂下眼帘。人行道上的砖缝、路边花坛里被晒得蔫头耷脑的杂草……这些才是安全的视野落点。世界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唯有她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耳边挥之不去的、仿佛永无止境的蝉鸣，清晰得令人心烦。终于，拐进熟悉的、行人稀少的住宅区街道。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了一丝。
金属锁舌「咔哒」一声咬合，像是将整个世界都关在了外面，只留下门内一片死寂的、熟悉的真空。尽管知道无人回应，但还是说出了那句
「我回来了」
玄关昏暗，只有自己的鞋子冷冷地躺在那里。换上冰凉的室内拖鞋，脚底接触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家具摆设和早上离开时一样，冰冷而缺乏生气。没有电视的喧闹，没有厨房的饭菜香，更没有家人呼唤或行走的痕迹，只有墙上挂表的秒针「嗒，嗒，嗒」，在这片死寂中格外突兀。
没有开灯。我径直走到窗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用力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将外面世界彻底隔绝。
黑暗瞬间拥抱住了我，带来一种安全感。摸索着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惨白的光线突兀地刺破黑暗，映亮并没什么表情的脸和冰箱里同样孤零零的内容物：几瓶已经过期了的牛奶，一个吃了一半的便利店饭团，和早已蔫了的蔬菜。
背靠着冰冷的冰箱门，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校服裙子渗进来。我取出那半块饭团，机械地咀嚼着。米饭冰凉，海苔受潮有些疲软，梅干馅料酸得有些尖锐。味道不重要，这只是维持身体运转的必要程序。
咀嚼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粗鲁。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吞咽时喉咙的轻响。简单进食后，撑着冰凉的地板，有些费力的站起身，膝盖也传来震震的酸麻。
没有开灯，摸索着穿过寂静无声的客厅和走廊，脚下的木地板发出细微的呻吟，每一步都像是在惊醒沉睡的幽灵。推开自己卧室的门，一股更陈旧的、混合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弥漫开来。
借着窗外城市遥远灯火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走到书桌前。椅子被轻轻拉开，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我并没有立刻坐下，只是站在那里。视线无可避免地扫过书桌一角。
那个落满薄灰的木质相框，即使在昏暗中也固执地勾勒出四个模糊的、笑着的人影轮廓——爸爸，妈妈，妹妹，和那个已经无比陌生的自己。
瞬间，不美好的回忆涌上心头。
我猛地别开脸，仿佛多看一秒，那凝固的笑容就会活过来，质问她为何只剩下她一个人还留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
膝盖一软，仿佛支撑全身的骨头瞬间化成了冰水。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丝声音，整个人就像一袋沉重的沙土，毫无缓冲地、重重地砸向地板。
「咚」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双膝最先着地，剧烈的钝痛顺着骨头直窜上来。紧接着，上半身也无法维持平衡，向前扑倒，手掌下意识地想要撑住地面，却在触碰到冰凉地板的瞬间脱力，小臂和手肘也狠狠磕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好…痛…」
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喉咙。我用力闭了眼，将那些翻涌上来的、带着尖锐的回忆画面强行按回意识的深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那一点尖锐的刺痛，强迫自己从那个瞬间的眩晕中抽离。以极其狼狈的姿态跪扑在地板上。额头几乎要贴上冰冷刺骨的瓷砖。但更清晰的是那透骨而入的冰冷，顺着接触点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缓缓起身后，深吸一口气，试图吸入冰冷的空气来平复胸腔里翻腾的窒息感，但那空气也仿佛带着灰尘和陈旧家具的味道，沉重地压在肺叶上。
我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从填满书柜的漫画中随手抽出一本，纸张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虚幻的安慰。抱着那本漫画书，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板上。地板透过裙子传来刺骨的寒意。
翻开书页。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视线落在书页上，那些分镜、人物、对话框在眼前晃动。指尖划过光滑的纸面，发出单调的「沙沙」声，这声音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徒劳的背景音，试图填补那巨大的、吞噬一切的寂静空洞。
过了许久，缓缓地起身，随手将漫画丢在了书桌上。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床边。床铺冰冷而平整，带着长久无人使用的僵硬感。没有脱掉校服，甚至没有掀开被子，只是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般，直挺挺地、面朝下地扑倒在冰冷的床铺上。身体接触到床铺的瞬间，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关闭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无边无际的麻木。
意识在冰冷和黑暗中沉浮。窗外的世界彻底沉寂。只剩下这片将自己温柔包裹、又令人窒息的死寂。就这样趴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
沉入了一片没有梦、也没有光的、混沌的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