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四,清明至。
细雨中,镇外名叫青竹坡的偏僻地方,有位孜然一身的少女,她端起碎了一角的破碗,按照记忆中的习俗,将碗中清水倒在坟前。四周杂草灌木被她用柴刀削去,光秃秃一片,嘴里念念有词:清明雨纷,祭酒安魂,追得故忆,照得今人。
少女姓谢,名云暄,爹娘早逝。小镇世代为农,自开元初年,官府于小镇镇中修建镇阳楼,广纳奇书,并派当朝官员常年驻守,天下读书人欣而往之,并冠以“朝如蜉蝣,暮成圣”之名,小镇得以腾达。孤苦伶仃的少女,幸得早年爹娘健在,送去学堂识得大字两个,在书舍寻得差事,跟着一个吝啬刻薄的掌柜,辛苦做了几年工,得以东家信任准备接手书店,结果世事无常,一道御令从京城传来,兴旺数十载的镇阳楼一朝锁去,失去这道金字招牌的安阳村一夜间人去楼空。
谢云暄放下那碎了一角的破碗,点燃三柱香烛,跪身磕头,坟前凄凄。
少女依稀还记得,去年初夏,许久不见的掌柜还是锁上书舍大门,对着小镇中心方向,长叹一声。
世世代代为农的安阳人,在这短短数十载间,得了钱财,见此败落,纷纷搬离,只留的些许老人和被遗弃的孩童。十二岁的谢云暄也曾想宁谋出路,镇上的某位老爷举家搬走前出二十文钱,买下她给那满嘴流油的大胖儿子做通房丫鬟。吓得她躲在山间的破庙里三天,待肚子实在饿的不行,才回到被打砸一空的巷口老宅。
当了一段时间四处漂荡的孤魂野鬼,少女实在找不到可以营生的活计,靠着那点微薄的积蓄,勉强度日。前段时日听说几条街外的翰林街来了位姓顾的读书人,开了间学堂要招三四个读书研墨的书童,没工钱,但管吃喝。谢云暄赶紧翻身跑去碰碰运气,不曾想那读书人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拒之门外,谢云暄思来想去好久,书童这门事儿,不看底蕴不看文采,只需看面缘不成?
谢云暄站在井边,望着井底里倒映着的清瘦身影。少女虽因简食显得瘦弱,不过面容清秀,青丝盘起,插以木簪,好生打理下也该像个读书人吧?这些年任劳任怨的做工,有些许力气,问起四书五经,也能张嘴胡咧咧些出来,不说知书达理,至少懂事能干,怎么一看便拒绝了。
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转身朝着放在坟旁的竹篮走去。拿起柴刀,现在的谢云暄靠着挖野菜劈柴维持生计。几条街外曾是那些富人的街道,黄泥土路一到这里便成了厚重的青石板,少女挑着比她人还高的柴火堆,朝着其中一栋宅邸走去。
“呦?今日来这么早?”一道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云暄停下脚步,朝身后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一位锦衣绸缎的身影负着双手,躲着她踩过的脚印走来。
此人是谢云暄现在的东家,据说是上上任镇阳楼监察官的私生子,此官嚣张跋扈,肆意敛财,闹得人心惶惶,终是传到了京城,废了好些家底力气,上下打通关系,才消去牢狱之灾,调到了别处。本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监察官,哪儿还敢将私生子同钱财带回去,得罪了娘家失去依仗才是真真没法再翻身。
不明所以的少爷还不知成了弃子,日子过的好生悠闲,每日转弯溜鸟,饮茶赏花,带着他的家奴东走西串,从来不用为银子发愁。
宅邸门前的青石板路向来干净,没事便有三两家丁出来打扫门前,可四周早已人去楼空,也不知是扫给谁看。
“你这贱人,早就说过,来之前先去把你那鞋洗洗。瞅瞅,这一脚一个印子,让旁人瞧见,还以为我张锦翎多邋遢。”
张锦翎皱着眉,躲着青石板路上那薄薄的黄泥土鞋印。
旁边路那么宽,为何非要走自己走过的路?谢云暄微微张口,但为那三文铜钱又咽了回去。
“你那笼中鸟卖不卖?”
小巷那头,又一道嗓音传来。
张锦翎一愣,回头看去,一位白貂批身,衣锦袒露的少年站在巷口,眉眼如笑,陌生面孔,似为外乡人。白貂少年身旁站着一位身材壮实,身后负三柄刀刃的老者,面容硬朗,一道伤疤横贯脸颊,打量的看着二人。
老者仅仅瞥了谢云暄一眼,便将目光落在张锦翎身上,眉头微微皱起,似在思考什么。
张锦翎嘴角微扬道:“当然可以卖!”
那少年微笑道:“说个数。”
笼中黄雀好似知道什么,上下翻飞,连连惊叫,慌张不已。
张锦翎嘴角咧的更胜,眉头却皱起,大声道“白银万两!”
喊完,又觉不够,伸出两根手指晃着:“白银两万两!”
白貂少年神色如常,点头道:“好。”
张锦翎见白貂少年不似作假,惊讶于如此天价竟没喝退对方,连忙改口道:“说错了!说错了!是黄金两万两,黄金两万两!”
噗呲,白貂少年终是没忍住,放肆大笑起来“逗你玩呢。”
张锦翎脸色一沉。
白貂少年不再理会脸色阴暗的张锦翎,扭头看向站在一旁无所事事低头往自己脚尖的谢云暄,“刚才多亏你了,若没你指路,待我寻到那处楼时,不知还能否买到这孤本。寻思良久,还是决定当面道谢,于是便找了过来。”
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钱袋,抛向少女,笑容灿烂道:“就当酬劳吧,我们也算两清了。”
谢云暄接住钱袋,正欲开口,那白貂少年却已转身走人。
谢云暄不解,歪了歪头。
自己扛着柴火从镇口路过时,正瞅见这主仆二人在大榕树下望着什么东西,不时伸着手臂对着四周指指画画。谢云暄一眼便知道,这是外人初到安阳镇,找不到路呢。见这少年锦衣华服,身上还挂貂,定是不差钱的主,去帮忙指个路,最好是领着去目的地,八成会给些报酬,明日饭食也有了着落。
想着,谢云暄正欲抬脚前去,那负刀老人便已回头看向了她。白貂少年顺着目光望去,那镇口正缓缓走来一位清瘦的背柴少女,大喜过望,连忙让谢云暄带路去寻那锁门多年的镇阳楼。三人在街巷中穿来穿去,终是见到那禁闭大门的镇阳楼,谢云暄擦擦额头汗珠,将肩上背篓往上再提提,正想开始走人情牌,那俩主仆却已推门而入,徒留她一人。谢云暄望着那黑洞洞的门,摇摇头离去,无可奈何。
死死盯着那对主仆远去的背影,张锦翎牙齿咬的咔咔作响。恶狠狠地回头朝谢云暄走来,丝毫不在意是否踩到那淡淡的黄泥土脚印。
“只有柴?菜呢!这点小事儿都做不好,活该别人不收你做工。三文钱别想了,只给两文!”张锦翎一把将少女背着的竹篓扯下,没想到分量不轻,险些被牵倒在地,脚步踉跄的站定,推开少女,朝自家宅邸走去。
身后跟着的家奴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拖着竹篓,三步并作两步追去,不时回头张望,生怕绳子没捆紧柴火散落一地。
谢云暄望着那不断在地上摩擦的竹篓,不忍道“竹篓坏了再做新的很麻烦。”
锦衣少年听闻,从腰间钱袋取出五枚铜钱,头也不回朝身后丢去“反正小爷马上要走了,拿着滚!”
“是吗,路上小心。”谢云暄俯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铜钱,转身朝自家流水巷走去。
“爹妈死这么早,不要你了,让你在这世间折磨,贱人就是贱人,这辈子都翻不了身!”张锦翎恶狠狠喊着,重重关上府邸大门。
谢云暄默不作声。
回到屋内,谢云暄关上门板,躺在盖了一层灰布的木板床上,手里摩挲着那五枚铜钱,碎碎念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