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屑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嵌入我的脸颊。没有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只有一种绵延的、浸透骨髓的酸麻,如同被浸泡在腐败的液体里。意识在黏稠的黑暗中沉浮,每一次试图凝聚,都被那股从脊椎深处蔓延上来的尖锐刺痛撕碎。喉咙干涸得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徒劳的吞咽,都带来血腥的铁锈味和粗糙的摩擦感。我想撑起身,手臂却像不属于自己,软绵绵地摊在冰冷的岩石上,只有指尖无意识地抠抓着粗糙的地面,发出微不可闻的刮擦声。
记忆是断裂的胶片。最后定格的画面,是卡尔那张被摇曳火把映照得扭曲的脸。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被贪婪和恐惧瞬间吞噬的愧疚。然后是他推向我胸口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力量。失重感,呼啸的风,撞击岩壁的钝响……然后是永恒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醒了?”
一个声音贴着我的耳廓滑入,带着奇异的、非人的叠音,慵懒冰冷,如同从地下河最深处渗出的水滴。紧接着,某种巨大、光滑、覆盖着细密鳞片的东西,带着令人窒息的凉意和难以抗拒的压力,缓缓擦过我的腰腹,一圈,又一圈,像正在收紧的冰冷绞索。我的呼吸瞬间冻结在胸腔里,心脏疯狂擂动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蛇!一条庞大到超乎想象的蛇躯!
绝对的黑暗中,两点幽绿的光芒骤然亮起。狭长的、竖直的瞳孔,如同两块嵌在虚无里的冷翡翠,闪烁着非人的、审视猎物的寒光。借着这微弱得可怜的绿芒,我勉强看清了缠绕者的轮廓。上半身是人类女性的形态,肌肤是月光般的冷白色,但自脖颈以上,并非人类的发丝,而是无数条扭曲、蠕动、嘶嘶作响的活蛇!它们纠缠盘绕,如同拥有独立生命的毒冠。她微微歪着头,蛇发随之摇曳,那双冰冷的竖瞳里,毫不掩饰地流淌着玩味的残忍,像是在欣赏蛛网上徒劳挣扎的飞虫。
纯粹的恐惧像冰水,瞬间浇灭了所有残存的暖意,冻结了血液。“放……开……”我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她笑了。蛇发的嘶鸣声陡然变得密集而高亢,如同毒蛇的合唱。一只冰冷得毫无人气的手指抚上我的侧颈,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可怜的小东西……”她的气息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腐烂甜浆果和铁锈的腥甜,喷在我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生理性的恶心,“被同类背叛、推入深渊的滋味,如何?”她的红唇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冰凉的唇瓣几乎贴上我的耳垂,吐息如同毒蛇的信子,“人类……真是脆弱又无趣的造物。不如……”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宣告命运的蛊惑,“……成为我的同类吧?”
剧痛毫无预兆地炸开!快得超越了神经反应的速度。
她的动作如同捕食的毒蛇,头颅闪电般下探。两颗尖锐、冰冷的毒牙,瞬间刺穿了我颈侧脆弱的皮肤!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液体,被蛮横地注入我的血管。那不是简单的毒素,更像是滚烫的岩浆混合着液态的冰!它在我体内奔涌、灼烧、侵蚀!我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身体就像被投入了无形的熔炉,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扭曲、重组。视野被彻底撕裂,旋转成破碎的光斑和无尽的黑暗碎片。双腿失去了所有知觉,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彻底碾碎、融化,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疯狂地窜动、融合、重塑!脊椎被一股恐怖的力量强行拉长,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新的、非人的结构正在撕裂旧日的血肉,霸道地宣告着存在!
时间失去了意义。当那足以摧毁神智的恐怖剧痛终于如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的是遍布全身的抽搐余痛和一种……诡异的、不属于人类的轻盈感。我瘫软在冰冷的岩石上,像一滩烂泥,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身上早已褴褛不堪的冒险者皮甲。本能地,我想蜷缩起身体,像受伤的野兽一样保护自己最柔软的部分。然而,意念下达了命令,下半身却毫无反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延绵的、统一的力量感在涌动。恐惧,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攫住了我。我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绝望,缓缓伸手,向自己的下半身摸索而去。
指尖触到的,不再是熟悉的粗糙布料下腿部的肌肉轮廓。
是鳞片。
冰冷。坚硬。紧密排列,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爬行生物的质感。它们覆盖着一段粗壮、充满原始力量、完全不属于人类的躯体。这躯体蜿蜒着,沉重地压在冰冷的岩石上,末端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一股比深渊本身更凛冽的寒意,从我的尾椎骨(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尾椎的话)直冲天灵盖,冻结了所有思维。
“不——!”一声绝望的嘶吼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和撕裂感。幻觉!一定是那魔物的毒液制造的恐怖幻象!我发疯似的捶打那布满冰冷鳞片的蛇尾,指甲在坚硬的鳞片上折断,渗出鲜血,真实的痛感传来,却无法撼动这荒诞绝望的现实分毫。不是梦!这丑陋的、蜿蜒的、散发着阴冷气息的怪物肢体……是我的!胃部剧烈地痉挛,我趴在地上干呕,却只吐出苦涩的酸水。
“啧啧……”那蛇发魔物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责备,如同主人看着顽劣的宠物弄脏了自己。她悄无声息地滑近,冰凉的手指抚过我因剧痛和绝望而剧烈颤抖的脊背,最终落在我刚刚自残造成的伤口上。她的指尖似乎带着某种微弱的荧光,轻轻拂过,那狰狞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收拢、结痂,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新生的鳞片还很娇嫩呢,小家伙。”她的语气近乎怜爱,却比任何威胁都让我毛骨悚然,“挣扎只会让‘蜕凡之毒’在你体内跑得更快哦。看看你,把自己弄得多狼狈。”
她自称塞蕾娜(Serena)。像一个耐心却又充满恶趣味的导师,她开始引导我认识这具被诅咒的新躯壳。然而,这种“认识”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世界以一种全新的、令人眩晕到呕吐的方式,强行涌入我的感官。洞穴深处石缝里一滴水珠落下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我的耳膜上敲打;百米外一只盲眼的洞穴蜘蛛在潮湿岩壁上爬行的细微窸窣声,被无限放大,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刮我的神经;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冰冷的水汽、苔藓腐烂的微腥、岩石本身的土腥气、甚至塞蕾娜身上那股奇异的、令人作呕又隐隐吸引的甜香……无数种气味分子如同汹涌的潮水,汇成混乱的信息洪流,疯狂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更可怕的是身体内部的变化。一种陌生的、强烈的、灼烧般的**饥饿感**在腹中翻腾、升腾。那不是对食物的渴望,而是对某种更原始、更充满生命活力的东西的……贪婪!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本能,如同干涸的河床渴望暴雨。
“感觉如何?”塞蕾娜凑得更近了,蛇发嘶嘶作响,如同毒蛇的摇篮曲,那双幽绿的竖瞳在昏暗中闪烁着捕食者的光芒。随着她的靠近,她身上那股奇异的甜香骤然变得浓郁醉人,像熟透的浆果在烈日下爆裂,汁液四溅。那股新生的、源于我体内深渊之种的**渴望**,瞬间被点燃,如同野火燎原,凶猛地烧灼着我的喉咙,烧灼着我的理智。残存的属于“雷恩”的意识在甜美的诱惑前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摇摇欲坠。
“这是……什么?”我喘息着,声音干涩扭曲得如同砂轮摩擦。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向她靠近,仿佛她是唯一的甘泉,又被残存的意志死死钉在原地,徒劳地对抗着本能的拉扯。新生的蛇尾焦躁地拍打着冰冷的地面,鳞片摩擦着岩石,发出令人心烦的“沙沙”声。
“幼体的饥渴。”她低低地笑了,笑声里充满了洞悉一切的戏谑和一丝……期待。她抬起自己苍白纤细的手腕,没有半分犹豫,两颗闪着寒光的尖锐毒牙,轻易地刺破了那看似娇嫩的皮肤。深红色的、泛着奇异宝石般光泽的血液,缓缓地、带着致命诱惑地渗出。那甜腥的气息瞬间暴涨了十倍、百倍!如同最醇厚、最醉人的毒酒,散发着无法抗拒的原始召唤。她将流血的手腕,径直递到我因渴望而微微张开的唇边。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钻入我的脑海深处:“别抗拒你的血脉……喝下它。喝了……就不难受了。你会感受到……真正的‘活着’,属于深渊的……活着。”
那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流,彻底冲垮了摇摇欲坠的堤坝。残存的“人类雷恩”在绝望地呐喊、挣扎、诅咒,但这具身体——这具贪婪渴求着力量、生命与深渊归属的新生魔物之躯——已率先做出了选择。我的手猛地伸出,不再受意志控制,紧紧抓住了她冰凉的手腕。那皮肤下,仿佛有炽热的火焰在跳动,与我的冰冷形成诡异的对比。低头,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绿洲,像溺毙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我的嘴唇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狠狠覆上那处流血的伤口!
她的血,涌入我的喉咙。
没有预料中的浓重铁锈味。只有一种爆炸般的、**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芬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而野蛮的**力量感**!像冰封万年的河面骤然被狂暴的春雷炸裂,奔腾的、灼热的生命力如同岩浆,瞬间冲刷过每一条干涸的血管,充盈着每一颗饥渴的细胞!蛇尾上自残的疼痛消失了,感官的混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梳理得清晰而锐利。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温暖(尽管这温暖来自冰冷的血液)、令人沉溺的舒适感如同温柔的潮水,席卷全身,将最后一丝残存的抵抗意志温柔地、彻底地……淹没。
“咕……呃……”一声满足的、近乎叹息的低吟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滚出。那声音……带着一种陌生的、滑腻的、属于冷血爬行动物的**嘶嘶**声调。它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我最后的意识。
塞蕾娜满意地抽回手腕,舌尖优雅地舔过那处迅速愈合、只留下两个红点的伤口。她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转向洞穴深处某个幽暗的角落。那里,一潭死水不知从何处承接了极其微弱、近乎不存在的天光,形成了一面模糊而扭曲的镜子。
借着那微弱到随时可能熄灭的幽光,我看到了水中的倒影。
那不再是雷恩,那个年轻的人类冒险者。水中映出的上半身,依稀保留着旧日的轮廓,但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非人的苍白,仿佛下面流淌着微弱的光泽。颈侧,两个暗红色的、如同恶魔之吻的印记清晰可见,那是屈服的烙印。而最刺眼、最无法否认的,是腰部以下——一条覆盖着暗青色鳞片、粗壮有力、盘踞在冰冷岩石上的蛇尾,彻底取代了曾经的双腿!水波晃动,倒影扭曲变形,那张脸上残留的、属于人类的惊骇与绝望,与那双在幽暗中闪烁着非人幽光的、冰冷的竖瞳,诡异地、残酷地重叠在一起。
塞蕾娜的手臂从身后缠绕上来,冰冷滑腻的蛇躯紧密地贴合着我因震惊而彻底僵直的脊背。她的下巴轻轻搁在我的肩窝,那些嘶嘶作响的蛇发亲昵地蹭着我的脸颊,如同无数毒蛇在耳语。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餍足的、胜利者的笑意,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也烙印进我新生的灵魂:
“看……多美啊。”她宣告着,如同为这场扭曲的蜕变仪式落下终章,“挣扎结束了,我亲爱的塞拉芬娜(Seraphina)……欢迎来到新世界。”
水中的倒影——塞拉芬娜——那双冰冷的、非人的竖瞳,在塞蕾娜宣告胜利的瞬间,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嘴角。一丝不受控制的、冰冷的弧度,正悄然扬起。与此同时,那新生的、冰冷滑腻的蛇尾,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无意识地、紧紧地缠住了塞蕾娜的尾巴,如同寻找着扎根于血肉深处的、唯一的锚点。
深渊的烙印,已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