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一段时间过后，两人来到了河边，沿着路面慢慢走着，影子在身后被灯光拉得很长。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只剩下隐约的喧闹和河水流动的细微声响。
诺娜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抬起手腕，看着那条编织手绳，忽然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你……经常做这种事吗？”
“什么事？”
尹墨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这种……”
诺娜斟酌着用词。
“不顾后果，闯进不该进的地方，给人买这种东西，最后还……”
她晃了晃手腕，手指不自觉地触碰着嘴唇。
尹墨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她。
头巾遮掩了她大部分表情，只能看到一双在阴影里格外认真的眼睛。
“你是第一个。”
他回答得干脆，甚至有点生硬，又顿了顿，补充道：
“至于后果……计算过了，觉得值得就行。”
诺娜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值得？”
她重复道，声音更轻了。
“为了一个可能根本不想跟你走，甚至可能在之前伤害过你的人？”
尹墨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
河面的波光在他眼底流动，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深邃难辨。
“你想不想走，是你的事。”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我来了，找到了你，问了你，那就是我的事。至于伤害……”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着点自嘲：“你觉得我现在看起来像是怕受伤的样子吗？”
诺娜哑口无言。
是啊，他一身伤痕，狼狈不堪，却站在这里，握着她的手。
这本身就不是“怕受伤”的人会做的事。
“可为什么？”
她终于问出了那个从看到他出现就盘旋在心底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我们甚至算不上朋友。”
在学院里，他们更多的是互相讥讽。
尹墨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漆黑流淌的河面。
“不知道。”
他回答得很诚实。
“可能是因为……你看似高傲，实则愚蠢。”
“什么？”
诺娜一愣，随即有些恼怒。
“明明不甘心，却非要硬扛。明明需要帮助，却从不肯低头。”
尹墨继续说道，语气里听不出是批评还是别的什么。
“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明明向往天空，却只会用喙去啄栏杆，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的笨鸟。”
诺娜的脸瞬间涨红了，幸好夜色和伪装遮掩了她的窘迫。
“你……！”
“看着碍眼。”
尹墨打断她，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异常认真。
“所以，我就想把笼子砸了。”
诺娜所有反驳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和暖流交织着涌上，冲得她眼眶发酸。
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瞬间失控的情绪。
这个笨蛋……
凭什么用这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这种……
这种话！
宛如原小说中必定会出现的情节一般，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不远处的街道传来，伴随着金属甲片碰撞的清脆声响。
是巡逻的卫兵，而且听声音，似乎正在朝着河边区域而来。
尹墨和诺娜瞬间警惕起来。
尹墨一把拉过诺娜，迅速闪到河畔一棵粗大的柳树后面。
茂密的枝条垂落下来，形成了天然的遮蔽。
两人紧贴着树干，屏住呼吸。
卫兵小队的身影从不远处的路口经过，火把的光芒晃过，似乎并未注意到阴影中的他们。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两人才松了口气。
然而，距离被迫拉近。
躲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拂过皮肤。
诺娜甚至能闻到尹墨身上那股混合着尘土，汗水和她刚刚在祭典上沾到的糖屑的复杂气味，并不难闻，反而充满了真实的，活生生的气息。
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下有力而稍快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与她自己的心跳渐渐重合，在寂静的夜里砰砰直跳。
而且，尹墨的手臂还环在她的身前，保持着保护的姿态。
他的下颌几乎要碰到她的头顶。
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紧绷，却与之前的紧张截然不同。
诺娜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惊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尹墨的身体似乎也有些僵硬，环着她的手臂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松开，却又最终没有动。
“……暂时安全了。”
他低声说着，温热的气息擦过她的耳尖。
诺娜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手腕上那根编织手绳的存在感又一次变得无比鲜明。
在柳树的阴影里，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
每一秒都伴随着清晰可闻的心跳和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
最终还是尹墨先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环着诺娜的手臂，向后退开一小步，拉开了那令人心悸的距离。
清凉的夜风立刻涌入两人之间，吹散了那片刻的燥热。
“他们应该走远了。”
尹墨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只是略微有些干涩。
他侧耳倾听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确认安全。
诺娜也立刻转过身，下意识地抬手整理了一下并不需要整理的头巾，试图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嗯。”
两人从柳树后走出，重新回到河边的步道上。
在经历了刚才的鬼屋事件后，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凝滞。
毕竟，那一刻，两人的“靠近”似乎确实在无形中打破了某些东西。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诺娜犹豫了一下，主动问道。
她知道，一直躲在祭典的人潮里并非长久之计，只有离开这里，按照尹墨所说的回到学院，才是最好的选择。
亚克发现她失踪后，搜查的力度可能只会越来越大。
虽然尹墨再次提出这个打算，她也一定会同样，可是，她还是对这次祭典感到有些流连忘返。
尹墨沉吟片刻：
“祭典是最好的掩护，但也最危险。他们很快会意识到你可能混在这里。我们……还是需要尽快离开。”
“离开吗……”
诺娜的心微微一沉。
离开也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将是真正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嗯。”
尹墨看向她，目光沉静。
“你必须做出选择，诺娜。是现在想办法悄悄回到庄园，承担可能的一切后果，赌亚克伯爵不会真正放弃你……还是……”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跟我走。前路未知，可能充满危险，你会失去马尔库斯这个姓氏带来的一切光环和庇护。但……你是自由的。”
自由。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诺娜心中那道最沉重的枷锁。
她想起父亲冰冷的眼神，想起那些充满算计的“为你好”，想起在庄园里看似尊贵实则窒息的日日夜夜，想起训练场上流过的汗水和手上磨出的茧子——
那是她不甘命运的证明，却最终可能沦为家族更体面的装饰。
她又想起尹墨不顾一切闯进来的身影，想起他粗糙的手掌的温度，想起那条廉价却滚烫的编织手绳，想起刚才在柳树下那清晰的心跳声。
两种未来在她眼前剧烈地拉扯。
回去，或许是可见的、却令人窒息的“安稳”。
离开，是未知的、危险的，却闪烁着……
自由和另一种可能性的微光。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手腕上，那抹深蓝与绯红在夜色和灯光下依然醒目。
祭典的喧嚣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她深吸了一口气，河面清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决绝的清醒。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尹墨。
头巾的阴影下，她的红瞳中所有的犹豫和挣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尹墨。”
她叫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嗯？”
“那条回去的路……”
她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碾过。
“我早就……不想走了。”
她伸出手，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不再是之前被他牵引着的被动，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自主的力量。
“带我去看看。”
她看着他的眼睛，似乎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
“你说的那个……‘自由’的世界。”
尹墨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地做出决定。
他看着她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比祭典灯火更明亮的火焰，反手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唇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那是一个如释重负，甚至带着点少年气的灿烂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常驻的疲惫和阴霾，明亮得让诺娜有一瞬间的失神。
“好。”
他只回答了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不过在此之前，先与我共舞一曲好吗？”
诺娜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情开口道。
“就在这里，就在此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