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本该是句诗意的描述。然而,此刻悬在十七层教学楼的边缘,那所谓的“惠风”裹挟着盛夏的灼热,如同粗糙的砂纸,不断拍打、磨砺着我的脸颊。汗水刚渗出毛孔,便被这干燥的、带着城市尘埃气息的风瞬间蒸发,只留下粘腻的盐渍和紧绷的皮肤。我微微眯起眼,视线投向远方。无垠的天空蓝得深邃,宛如一片倒悬的、凝固的海洋,纯净得令人窒息。几缕稀薄的云丝漫无目的地漂浮,像遗落在深蓝画布上的白色油彩。
“你以前不是成绩挺好的吗,这次怎么这么低?我养你有什么用!”
一个尖锐、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刺穿脑海,盖过了风的呼啸。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眼前那片深邃的蓝海瞬间扭曲、破碎,幻化成父亲那张因失望而铁青的脸,嘴唇翕动间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我下意识地握紧了锈迹斑斑的护栏,金属的冰冷透过掌心直抵神经末梢。
视野恍惚间,天空中的云朵开始诡异地流动、聚合、变形。它们不再是轻盈的棉絮,而是幻化出扭曲的嘴脸,发出无声的嘲笑。另一段更为刺耳的、带着轻蔑的幻听接踵而至:
“像你这样的穷人,活该被我利用!”
那声音尖利、刻薄,来自一个我曾愚蠢地交付过信任的人。回忆与现实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纠缠、撕咬,在我的颅腔内翻腾不息。失败的耻辱、被利用的愤怒、不被理解的孤独……所有沉重的砝码都压在天平绝望的一端。
无所谓了。我深吸一口那灼热而稀薄的空气,肺部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反正一切,即将在此刻结束。身体的重心又向前倾了几分,粗糙的混凝土护栏硌着肋骨。门锁?呵,那老旧的挂锁形同虚设,昨晚用半袋方便面反复捅了几分钟就轻易撬开了。保安室的监控如果没坏,这会儿应该已经捕捉到了异常,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大概十分钟?也许更短。得抓紧了。
就在我准备最后发力,将身体交给地心引力的瞬间——
“喂!你在这干嘛?!”
一声清亮、带着十足穿透力的女声,如同惊雷般在我耳畔炸响!
我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回头——视线尚未聚焦,只捕捉到一道迅疾如风的影子!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横向的冲击力狠狠撞在我的小腿外侧!
“哎哟!” 剧痛伴随着失重感同时袭来!我完全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或者说“出腿”)的,整个人就像被砍倒的木桩,毫无尊严地向前扑倒!下巴重重磕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眼前金星乱冒。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压制住。一条结实有力、隔着薄薄校裤也能感受到弹性和热度的腿,像铁箍一样牢牢锁住了我的脖颈和上半身,将我脸朝下死死摁在地面。那触感……诡异得在这种情境下竟让我脑中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还挺……Q弹的?
“不是吧哥们?!” 那爽利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和一丝鄙夷,在我头顶上方响起,气息因为刚才的动作有些微喘,“学校实验室那点破铜烂铁你都不放过啊?穷疯啦?”
屈辱、愤怒、后怕,还有被误解的荒谬感瞬间冲垮了我本就脆弱的神经。我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拍打着滚烫的地面,沙砾硌着手掌,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喉咙里挤出歇斯底里的嘶吼:“腿下留人!留人啊!谁看得上实验室那堆垃圾啊!我……我只是……上来吹吹风的!放开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压在我身上的那股力量骤然消失了。
我狼狈地撑起上半身,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喘气,嘴里满是尘土和铁锈的腥味。视线模糊地聚焦,这才看清袭击者——一个扎着高马尾、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女生。她个子高挑,眉眼英气,此刻脸上写满了惊愕和……尴尬?
“对……对不起!同学!真的对不起!”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然后猛地对我来了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马尾辫随着动作甩到前面,“我……我是来帮老师拿材料的!刚才看到天台门锁开了,那锁全校就一把钥匙在后勤处,我以为……以为进小偷了!实在对不起!你没事吧?”
我艰难地爬起来,顾不上形象,用力拍打着校服上沾满的灰尘和细小的砂砾。动作间牵扯到被撞的小腿和磕到的下巴,疼得我龇牙咧嘴。看着她慌乱道歉的样子,那股无名火被一种深深的疲惫取代。我摆摆手,声音沙哑:“算了……还好人还活着。不然……你真摊上大事了。” 我顿了顿,没好气地补充道,“下次……别这么莽撞了。”
她抬起头,脸上惊魂未定,但听到我这么说,明显松了口气,甚至挤出了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嘴角翘起,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真的……太抱歉了!谢谢你不计较!” 话音未落,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朝通往实验室的小门飞奔而去,脚步声“噔噔噔”急促地消失在楼梯间,速度快得惊人,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场荒诞的幻觉。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和我粗重的喘息。
她走后,我拖着疼痛的身体,再次慢慢挪到天台边缘。两只不知何时飞来的麻雀,正停在不远处的水管上,互相依偎着,用尖细的喙为对方梳理羽毛,发出亲昵的“啾啾”声。它们你侬我侬,姿态闲适,仿佛刚才那场关乎生死的闹剧从未发生。这甜蜜的场景,在此刻的我看来,却充满了无声而尖锐的嘲讽。
夕阳正在下沉,天边堆积的云层被点燃,从耀眼的金黄一路烧灼成浓烈的橘红,再沉淀为沉重的、带着血色的绛紫,像一块巨大的、缓缓冷却的烙铁。光线迅速变得柔和,却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哀婉。
我望着那片不断变幻、最终归于沉寂的红色天幕,晚风拂过汗湿的额发,带来一丝凉意,却也带走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冲动和力气。
嗐……
我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胸腔里积压的沉重似乎也随之呼出了一部分。
罢了罢了。今日,诸事不宜。
下次再说吧。
十天后。
熟悉的灼热感,熟悉的城市喧嚣被拉成模糊的背景音。
我再次站到了那扇通往天台的门前。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着肋骨,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然而,目光落在门把手上时,我愣住了。
那把象征着疏忽与机会的老旧挂锁,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密码锁。银灰色的外壳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坚固、冷漠,数字按键排列整齐,像一只沉默的、没有瞳孔的眼睛,静静地审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它无言地矗立在那里,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叹息之墙,彻底封死了那条通往解脱的、曾经敞开过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