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远山的云以一种不急不缓的坚定姿态由远而近,碾过群山,迫近太阳,把大地切割成阴阳两半,而后一点点吞没,最终昏天黑地。
春季,像这样厚的层云照理是难见的,天地昏暗如薄瞑,烛火恰时喧嚣。
楼梯上,梅尔蕾和瑟利尔一前一后行走。前者面容平静手持充能灯,后者脚步欣快跟随去其房间充能。梅尔蕾再过三个月便是十一岁整,但距离把玩魔法的年纪还尚且差一点生活的经验,因此生活中的一些小事难免琐碎,如给汽灯充能需请他人代为。
午饭是在天空逐渐灰暗的时节进行的。蘑菇鲜嫩,荠菜爽口。长桌上没有赞口不绝,但罕见的空盘所象征的赞美已经让瑟利尔心情舒畅,联想到昨天梅尔蕾的测试成绩,她感觉前些日子里和自家小主人的不愉快已经告一段落,如今该是归来的日子了。
楼梯阴暗。瑟利尔走过,手拂过左侧汽灯,一盏盏灯便亮起。光的孤岛连成洲域,黑暗神秘的远方坍缩为光中的扶手与木雕画,打断了梅尔蕾的畅想。她就继续往前看,看还没有光的地方,看光芒狞笑着追杀黑暗和想象,一点又一点。
“小心!”
瑟利尔一把拉住梅尔蕾的胳膊。后者茫然,驻足才发现下一级踩到了半空中,这时黑暗和光明一同窃笑这个被诱惑的孩子,让梅尔蕾不高兴地撇撇嘴。
“......”
张嘴,梅尔蕾想说一些很不客气的话,但又止住了,回头瞪了一眼瑟利尔,又继续兀自向前走。两人之间空隙由三个台阶变为一个台阶,梅尔蕾已充分感受到黑暗与光明的不可靠。
瑟利尔不气,在梅尔蕾看不见的背后满意点头。她深刻理解自家小主人脾性与教养的冲突,这个欲言又止的结果与其说是有所遗憾,不如说是现有条件下两人相处的最好结果。
......
走尽楼梯,梅尔蕾卧室和戴塔茜卧室前的抽象画画廊在阴暗中变成了凝结的色块,像被肢解的尸体一样支离破碎。拉姆兰和花田里——魁汀家的两位兼职女仆——向橡木伯爵抗议过无数次小孩子门前不适合看这些画,但都被白鹤——伯爵两位女儿的家教——以画中富含的魔力有利二人身体发育为由否决了。梅尔蕾对此则完全不在乎,对她来说色块就是色块,不会因为它在物理空间中摆放的位置不同而产生什么特殊的变化。
走过戴塔茜的门前,瑟利尔示意梅尔蕾稍等。她敲了敲门,等房间主人准许后悄悄打开门进入。梅尔蕾在门外敲着拍子等候,不过几个滨海流行曲小节时候瑟利尔就重新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梅尔蕾叹了口气,对着梅尔蕾追寻的眼光只是吐了吐舌头,大拇指翘起对准房门配合口型做指指点点状,不过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梅尔蕾不在乎,她和她姐姐的关系只能称得上是最基本的视彼此为亲人,但再进一步的相互理解恐怕就做不到了。所以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而瑟利尔跟在其后。
开门,先于黑暗的是难以忽略的花香,但又并非真实的花香,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一种鲜艳的花朵与之对应,但你只是闻见就能理解她的特质:沉默,灵性,幻想和娇嫩。
手中的汽灯光明大放,瑟利尔收回手,梅尔蕾把她放到桌边。转头时梅尔蕾看见瑟利尔正关上阳台的窗与门,而后整理床上有些凌乱的纸稿。梅尔蕾回忆了一下上面的内容......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并无所谓......但她还是有点紧张——那是她的日记,而她看见瑟利尔的神情在孤一侧灯火的照耀下流漏出一种...一种诡秘?梅尔蕾有点毛骨悚然,她在尴尬。
所以她决定出手干预。
“喂。”
她用卡死很久的音带发出颤抖的纠正声音,但任何努力在看到稿纸与女人的组合时都会变形,所以最终她的面庞陷入扭曲的平静,努力局限于此。
“嗯?!”
索性,某人的做贼心虚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不心安理得,梅尔蕾小小的抗拒找来了巨大的反馈。瑟利尔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看向女孩似乎面无表情的脸,手中无意识地将稿纸装齐摞好,摆放在床头柜上。
梅尔蕾翻了个漂亮的白眼,脚丫带动拖鞋带动转椅换个方向对准桌前,不再管瑟利尔,开始做自己的功课。
瑟利尔尴尬笑笑,开始整理房间。今天拉姆兰请了假,法耳他在给戴塔茜做临时家教,而安度身为男仆不好进来整理,一天没有人整理房间,依照梅尔蕾的生活习惯,虽然不至于凌乱,但各种物品也开始临时旅游,只待有一天能从窗户那儿飞出去,环游世界。
房间中一时安静了下来,梅尔蕾的笔尖在汽灯光线中嘶嘶作响,魔法的光芒仿佛穿透了很多东西,比起自然光,魔法汽灯不留影,房间里没有影影绰绰,但窗外的自然光依然透进来,在魔灯的光线中编、织、蒸、散,最终光影斑驳,影子像是空气中的浅色游鱼,穿透衣帽架上的波奈特,书柜上的大部头名著,从瑟利尔整理床铺的手下溜过。让一切潜藏的东西显性,而当一般人认真去看时又会发现不过是幻觉,什么都没有。
有一瞬间,一个陌生的,穿着裙带的颤抖影子从瑟利尔的手下飘过。
瑟利尔揪住这个影子把玩了几下,放过了,只是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眼墙角的衣柜,而后继续扫地。
窗外的阴影愈发沉重了,哑光渐暗,房间里因自然光产生的游逛的阴影也因自然光的变淡逐渐消失。被人忽视的时刻在阴影中悄悄跳过,于是在房间中的所有人回过神来的时候,雨滴与森林的交响曲已经开演,前奏渐起。
“下雨了。”
脚丫触地,转椅不旋,梅尔蕾把身子压在靠背上就这样看窗外的雨,用陈述句做出疑问。
“是下雨了,那些灰色的线。”
瑟利尔整理完书架上的最后一张稿纸,也回头看窗外。
下雨了,天反而变亮了细不可察的一点,但实在的说,这种百分比小数点之后的变化只能证明千米之上的云朵在如狂涛一般涌动。灰线从细到密,从笔直的竖到倾斜,而后又倾斜回正,又向另一方向倾斜,左右来回摇摆不定,让人看着疲倦——这如午夜的天色并不愿意以狂风暴雨作为开场白,它是一名精湛的作曲家兼指挥家,非常明白怎样引起观众的好奇心,所以绝不会把高潮放在开篇,而是采取渐进式的结构,先将观众留住,而后再让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身处无法逃走的,雨的牢笼。
“我先走了,梅尔蕾小姐。”
故作的称呼引起了梅尔蕾的注意,她将视野投到这位业务精湛的女管家身上,挑了挑眉毛,意在表达对这个称呼的不满和求解——这个家中,如果说谁需要以身份来压人的话,那么最不可能的就是梅尔蕾。
但瑟利尔正弯腰鞠躬,然后转身退出去,她与她没对上眼,所以梅尔蕾注定无法理解这位故作精致的女士在搞什么名堂。
“顺带说一句,您回来后还没有换掉出行的衣服。”
“现在下雨,不合适的衣服会更不合身,推荐您换上常服。”
梅尔蕾注视着那个站在门口的精湛管家,眼神莫名。后者面带极具职业素养的笑容没说话。梅尔蕾斟酌着用同样故作的语气回应了一句。
"不着急,我会做的。"
“那我就在外面,有需要...就叫我。”
女管家告退了。梅尔蕾转头,继续写她的功课。
房间安静,光影暗淡。
时间简单流逝一段,一张稿纸撕下,密密麻麻的说明和推断证明梅尔蕾完成了自己的功课。
接着,她确实感受到了身上的不适,决定接纳建议换下身上的衣服。
于是她起身,转椅随身向后挪动些许,摩擦出声,有些尖锐的声音让房间里平白多出许多紧张。
她回到床上,把繁复的衣裙褪下,凉风拂过白肤,灰发披肩,让她的身形多出几分柔弱,或者所谓原形毕露。
她下床,足尖触底,而后前行,左右均匀按着拍子行进。角落的落地镜移动着一具无暇的胴体,唯有两三衣物在身。
最终。她来到衣柜前,伸手。
开门。
出乎意料。
一只受惊的小兽藏在里面,配合着呆滞,恐惧,和看到美好之物的窃喜。
是一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