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跳跃在汽灯的影子中,烛火的燃烧温暖,没有霹雳的响声,一切温婉如流水。
藏在云后的天彻底暗下来了,这云下的昏天黑地终于变得表里如一。时间跳到了傍晚,再到午夜,橡木馆的灯光掩过黑色,照出雨中的瓢泼。
至终这雨也没有变成夏天那般的暴雨,始终保持着小雨有余,大雨未满的态度,静静地从午后下到了晚上十一点多。巴林在门口的守卫亭静静地站着,他的身后是橡树馆藏在树林中漫出的影影绰绰,藏在雨点和灯光中,还有亭外地上的流水淅沥。
黑夜中的东西,比白天会变大一倍以上。这是生活教给他的道理。此刻庄园外的小路似乎已经变成一条开阔大道——近端是小路,远端藏在暗处,一整个显出如漏斗状远粗近窄的样子。近大远小的常理高呼不可靠,眼睛怀疑有雨水闯进,正一个劲地催促泪腺,冲淡稀释。这笔直的人是站在光里的,在漏斗的窄口一段,所以他看起来很小很小。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声变小了,有比它更大的声音站上了天平。远处的道路,有一个巨人正在驶来,它有着两匹金色的巨马,巨人的车厢挂在后面,上面的纹饰有一个人那样高。整个马车发出的巨响通过这个窄口漏斗而致密,紧缩,震得巴林耳朵生疼,让他不自觉地恭顺低头。
而再次抬起头 ,这马车已经来到雨亭外的临时棚下,巴林能看见剩余的雨水从鬓毛流到地上。其实这马车也不过是常人大小,没有什么巨人。
“晚上好,巴林。”
车门打开,白发垂肩的中年人抓住马车前的把手,矫健下车。一天的奔波让他的礼服显得皱皱巴巴,但巴林毫不怀疑它在对待最后一位生人前还是毫无褶皱的。
“今晚雨很大,马儿们在厩里估计闲不住,干脆放了他们吧,明天早上再放回去。”
“遵从指示。”
巴林点头,把守卫亭的备用伞递给橡木伯爵,然后走上前去解开缰绳。两匹马儿的背上掀起淡蓝色的潮芒,马蹄兴奋地在地上点来点去,一待缰绳落地就化作两条虚影,冲入山林深处去了。
“这不是很好吗?”
橡木伯爵有些兴奋地看向两匹马在林中消失的方向,撑起伞向那边眺望,看光芒由大变小。
“它们下午一直憋不住,我好说歹说才让它们安静一点——下雨就放假,我是这么说过的,所以应该履行约定。”
巴林笑着点头。手上工作停止,缰绳终于拴上了门柱,放一晚上不成问题。
“走吧,车就先放在这里吧。我有种预感,雨又要大起来了。”
两人走向橡树馆。
......
“欢迎回家,伯爵。”
走到馆前,瑟利尔正站在门口,这位优秀的管家擅长一切内务之事,迎接礼仪自然在内。
“今天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接过雨伞,顺手再递给一旁服侍的小精灵。瑟利尔自如地伴随伯爵进入馆中。巴林自从进入橡树庄园的主路上就拐去了马厩,把剩余的马匹也放出去,然后他的工作就算告一段落,把社交这种累人的活计交给别人。
“倒是没什么事。”
洛戈特·魁汀轻松开口,在门口换下雨靴,帽子顺手挂在衣帽架上,橡木馆的大门在他身后慢慢闭合,锁上雨声。
“早上梅尔蕾陪着我去拿了几封信,顺便山下的几个认识的人邀请我喝了几杯。”
“后来拆信发现有朋友的乔迁聚会邀请,一直要设宴到三月末——我就过去看了看。”
“乔迁?”
瑟利尔疑惑,她不记得东山那边有什么伯爵认识的朋友。至少活着的没有,死了的另说,她出生之前的也另说。
“是我一个以前认识的平民朋友,他刚刚收购了东山的一处地产,听说找了很大的漏子,心情不错。”
“东山的地产,是那座城堡?我记得锡塔子爵一直在头疼庄园的开销。”
“是。这下看来是下定决心了,我打听到似乎还是分期交付呢。”
“看来真是很急了。”
瑟利尔决定打住了。一方面她其实并不关心山那边的事,只是为了显出一点对伯爵今天行程的在乎;而另一方面是他们遇上了一点小问题,此刻说话不太方便——刚才,瑟利尔本是要去伯爵书房看看今天有没有杂务文书,所以跟随伯爵前行。而现在,当他们路过餐厅的时候,瑟利尔感觉到一种头皮要炸开的麻烦,她估计自己今天晚上怕是别想睡好了——小精灵!
餐厅半掩的门里,几只奇怪的小动物横七竖八地躺在地面上,半人高,超出正常比例的大脑袋,细膊细腿,大眼睛——但如今这些大眼睛都紧闭着,酩酊大醉。身上的酒气足以冒犯到来者,至少瑟利尔能闻出来他们喝的是什么酒。
“哦,鲜葡萄汁。”
伯爵推开半掩的门,让场面变得更糟糕,脸上表情有些古怪。
“这玩意有度数?这都能喝醉,看来他们真的很高兴了。”
“准确的来说,这好像是酿过的葡萄酒......只是他们好像没什么耐心,我猜他们有什么高兴的事,所以等不及酿好就搬出来庆祝了......大概。”
瑟利尔简直没脸看这一切,但还是得垂目审视场景以作解释——橡树庄园内的人权平等绝对不是这么用的!平等的人权绝不给别人擦屁股!
“原来是葡萄“酒”吗!”
伯爵震惊,但也像是满足了活久见的求知欲一样没什么火气,只是重新关上了门。
“算啦,也没有伤害到谁。就让他们先睡,之后让他们之后自己收拾狼藉吧——我相信他们即使醒过来也不会突然失忆的,那个“酒”度数确实有点低了。”
“您说的是。”
瑟利尔颔首,发动了她的绝技:“瑟利尔没说什么”。随后伯爵继续向前走,瑟利尔暂时留了下来。
迎接任务已完成,现在是紧急问题善后的流程了。
......
"欢迎回家,伯爵大人。"
橡木馆这栋百年以上的建筑一共有五层,其中伯爵的书房和居所分别在四层和三层,这是一个非常不合理的规划。
但比起这个,更加反人类的工程还在后面。不知修筑橡木馆的人脑子除了脑细胞还混进了什么杂质,橡木馆的楼梯是这样修筑的:一升二在东边,二生三在西边,三升四在南边,四升五在北边。由一到五,要绕两个大圈子。
这样做的好处是:站在一楼的喷泉处或是任何一楼楼梯上都能看到楼梯像是井一样笔直,且充满逻辑美学,相互交错。坏处则完全反人类:若想上楼,几乎要逛遍橡木馆一半的面积。
因此,任何一个人站在任何一层的任何一个地方,理论上都可以拦截到去更上一层的通道,一夫当关,找人必备。
而现在,一个小女孩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伯爵的书房前——显然,她非常理解找人的根本道理是什么:只要知道要找的人去哪里,那么就可以做到找人的最高境界-让人来找你。
现在,梅尔蕾站在她的父亲面前,用咏唱调唱完以上那句话,其讽刺意味妇孺皆知。而后脸上挂上怀疑和不信任的表情,中个意味恐怕就只有洛戈特一人能明白了。
“晚上好,爸爸。”
似乎是看亲爱的伯爵大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非常不顺眼,梅尔蕾终于正色重新道了一句好,看起来不情不愿。
“你终于打算寻找新欢了吗?”
“我看见你和瑟利尔亲热了。”
然后随口说出了很吓人的话,不过看洛戈特的样子似乎并不吃惊。
“梅尔蕾,你吃药了吗?”
他镇定地问了一句与此刻场景无关的话,但意不在转移话题。
“没有,”梅尔蕾诚实地回答。“瑟利尔今天下午帮我整理房间,忘记喂我药了。”
“那你最好先吃完药再和我说话,”洛戈特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叹了口气。“进去吧。”随后率先打开书房门,没有进去,向里面偏偏头。梅尔蕾便恭顺进入。
门口合拢,梅尔蕾没有注意,她还在打量这房间里的摆设和她上次来时有什么异同。
米黄色装潢依旧,四方屋的每一面都由书柜作结,只是不知道是装饰作用还是真的是看书。
而其他地方和一间普通的卧室并没有什么不同点。书桌床铺衣柜盥洗室等等等等,各种无趣浮雕在繁华的装饰风格上面显得更加无趣。阳台被一条大帷幕半遮住,其下则藏着一把有靠背的舒适小椅子,好像是木质的?看起来比书房里的七八张镶玉饰珠的会客椅舒服太多——由此看来,书房主人也完全理解这间书房已完全不适合待客了——但它依然向更加亲密与更加私密的近人开放,无关来由。
“这是大概半次的药量......别用这种质疑的眼神看我,你上周才把药量加大一倍,我只是忘了。”
在梅尔蕾还在看着装潢时,洛戈特已经从书桌后的某个抽屉里熟练拿出了一大堆瓶瓶罐罐,左配右配装了半手的量,装入了一个空的小药瓶,给梅尔蕾拿过来。顺手还有一个大水杯。
“先吃药,然后再说话。”洛戈特话头僵了一下,因为梅尔蕾已经熟练地把药全灌进了嘴里。“说起来,你现在能看见多少幻象?”
“......”无人说话,只有灌水声。
“不算多,刚才是满天星星在地上乱闪,现在就只是重影了。”
“挺好,应该快了。”
不是主治医生,洛戈特仅给出加油,没做评价。事情已经结束了,他坐回桌前,开始清理桌面,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回塞。
“那么,剩下的半次你可以一会找瑟利尔吃上,她现在估计在打扫一点麻烦,真是辛苦了。”
“活说回来,你来我这里是想干什么?”
洛戈特说了一大堆话,干了一大堆事,终于想起来自己女儿似乎顶着幻象在书房门口站了老久。这一瞬间,他下意识抬头,遇上一双充满莫名情绪的眼睛,目光如炬。
他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大概也是知道这种情绪的,事实上他最近也还有过这种情绪,但不管怎么样,这种情绪会出现在自己小女儿身上还是太惊人了。
这种情绪叫做“不爽”。
“我要下山打架!”
于是他听见她如此宣告。
“我要打人!”
“......”
“不行——”
而这是一个父亲干脆利落的回应。
“那我打你!”
第二次回应非常同意干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