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第二天的早上,正如一切春天的清晨一般,这个“第二天的早上”是玛蒂尔达的早上,一个在小小卧室中的平凡早上。
春光散漫,懒洋洋得倦人。比起照在山坡上的光,照进卧室里的光好像更富个性一点,更加金黄,更加低声细语,更加...呃,富有一种催人堕落的被子的香气,使人拥有不想起床的理由——虽然这种理由在别处本是催人起床的理由。但玛蒂尔达自有一套逻辑在此,没有什么东西能在歪理上驳倒她,可能是因为她说的都是真话吧,所以...没有所以。“所以”前应该加“因为”,而玛蒂尔达想不到自己不想起床的原因是什么——她现在又觉着不能赖在阳光身上...但好像阳光就是最大的原因?十三岁的女孩儿也许就不应该晒着早上七点的阳光起床,她应该是太阳花...等等,太阳花是不是从早到晚都在晒太阳?
算啦,不管啦。玛蒂尔达平躺在床上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把床单变得皱巴巴,而玛蒂尔达就在皱巴巴的中心——然后那些纹路像是小孩子画的太阳的光线像四方辐射,而玛蒂尔达就是那颗小小太阳——哈,她的头发还是金色的,这样就更像了。
总之,不管怎样,阳光正好,一切都是春天最美丽的样子。玛蒂尔达决定继续睡了,在中午穆雷回来前,她还有不少时间...很长时间...哈——...拿来睡觉。玛蒂尔达闭上眼了,只有短暂的一小会。
大概是...一小会?
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玛蒂尔达就被叩门声惊醒了。她吓得瞬间从床上跳起来,急着整理睡衣,完全没有注意到房间里落地钟走过的角度。而等她完全穿好用于掩饰的便衣时,叩门声已经又停了好一会了——玛蒂尔达突然又不着急了,穆雷是带了钥匙的,那么又能是谁在扣门?干脆假装不在家得了......见鬼了,绝对不行,这种懒散的心态是谁给她灌上的?她纠结着套衣抓头整理面容,等到站在门前,勉强算是有了个人样。
别来恶客啊......玛蒂尔达胆战心惊地推开了门。然后就被一串话甩到了脸上。
“中午好啊玛达。”
“我猜你大概刚起床,但不过不要紧我不是来找你玩的——我过一会有点事,所以也不要灰心......总之呢..稍等,让我看看纸条。”
“哦,穆雷神父让我告诉你他今天中午不回来吃饭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教堂,或者去我家...或者自己买一点?我猜。”
来者是一个小个子女生,黑发柔顺,表情平和。头上戴着一顶奇异鸟羽阔沿帽,身上穿着装饰了很多小亮片的连衣裙。与玛蒂尔达的便身装扮完全两样。
不过尽管多数女生在高挑的玛蒂尔达面前都矮上一头,但来者显然在芸芸众生中也是独特的那一档。她甚至头顶才能够到玛蒂尔达的胸前......玛蒂尔达并不陌生她,或者说“并不陌生”这个词实在有些冷漠了,这位亲爱的小朋友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并且难说有没有之一。
过去的交往让玛蒂尔达掌握了应对这种高速吐字的听法,但显然今天的信息量还是太大了,玛蒂尔达瞪眼看着友人,看了半天,挠了挠头。
“午安桑桑......你说啥?”
“穆雷让我问你今天中午去哪吃饭?他中午回不来,但你可以去教堂。”
桑桑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她显然已经熟悉这种对话了,声音特地控制地慢了一些。
“或者我刚刚想了一下...你也可以去我那吃,我刚才说的有事就是说的这事——”
“今天中午我家有个小聚会,你可以陪着我去玩...顺便吃点东西?”
说到这里,桑桑反而有点犹豫了,她眼神放空回忆了一下,嘴角不自觉地紧紧抿住,看上去就是那种有话难言的表情。
“他们有准备饭的吧?大概。如果不准备饭的话就太吓人了。”
但她还是控住了面部表情,把忧虑压回到脸上那副平淡神色中。直到这时玛蒂尔达都没有插上什么话——这不完全是因为桑桑说话太快,还有原因是这位友人一思考起来就完全忘记身边世界了——若非如此,她也不能把话说得这样又快又投入。不过她把说话的思考省下来后又投入到哪去了呢?玛蒂尔达感觉她要是也有这种集中投入的能力一定能背完整本圣典。
“嘛,我都无所谓啦。就听你的吧。”
玛蒂尔达摆了摆手,开门把桑桑迎进来。决定把今天的行程完全摆到桑桑手中——尽管在假期里通常都是这样。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现在好像已经很晚——茶换地方了,前天我找盘子的时候把它放下来了,你大概能在柜子最下层找到。”
玛蒂尔达自如走回房间整理外表,回头顺便给找不到茶叶的桑桑指点了一下。回到房间前像是想起了什么糗事,再次猛地转头问了一句。
“我穿什么衣服去聚会?”
在她身后,桑桑听言同样猛地愣了一下,像是被问住了。她又开始思考,最后迟迟看向玛蒂尔达,上下扫视了一下。
一身便服,能在家里穿,但别说去宴会了,单是穿出去买饭都会被嘲笑像个小孩子;头发凌乱,一眼便是睡到中午完全没动;她记着玛蒂尔达前一阵子好像买了一件自认为很好看的坎肩,也是这种“玛蒂尔达”风格......事实上,无论她穿什么,都是能刚好调和自己身边气氛的存在。那还搭配什么呢?......桑桑思考着无意识转着手上的环饰,金玉的冰冷触感给她不安定感,倒是玛蒂尔达素衣看上去更能埋没于人群......
“其实倒也不用,我也不太清楚他们这次聚会是什么性质的。”桑桑斟酌着说。“不过其实如果是你的话,就算是穿成这样也可以到处跑的。”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
“这和穆雷神父的影响力无关。”
“......”
玛蒂尔达定定地看着桑桑,桑桑只感觉身上发毛。
“你没在骗我吧桑桑?如果你故意糗我那你可就是坏人了啊......”
“......你还是快去穿衣服吧。”
玛蒂尔达嘟嘟囔囔地关上卧室门,留下桑桑在客厅里等待水开,茶叶的香气四溢——啊哈,她最喜欢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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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西兰图,护国侯之女。一八四六,护国侯因名义卫疆之令实为发配到雨郡。一八五四,护国侯疾中暴恶而亡,留下子男六人,子女三人。上报国王后,第三子继承爵位,回配中央,其他诸子留驻并分雨郡领土,私产,同时男分子爵位,女分男爵位,兵甲、受膏、司法等权被回收。此外所有其他归属于“遗产”的,由其后自行分定。
而在遗产争夺战中,桑桑不能说是大手全揽吧,也得说是一败涂地。除了捞回大半父亲的原班人马外,其他所得十分有限,金银地产等看得见的尚且不论,但是爵位的领地就直接法理上地“消失”了。一干看着她长起来的父辈人马哀其字面意义上的倒霉不幸,又怒其性格上的沉静不争——不过他们更怒的是自己,这场遗产争夺战中如果说有什么财产的权重是占得最少的,那么恐怕就是它们了——若不是桑桑靠着西兰图的姓氏把他们捞回来,那么恐怕他们也得像老主人一样倒大霉:归根结底,他们现在也就是一群老头子老奶奶了,英雄无力,天下难行。
总之,桑桑作为朋友,是一个很有钱的人,所以她很少有朋友。而恰好,玛蒂尔达作为朋友,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所以玛蒂尔达是桑桑的朋友。
就是这样。
......
春光春光,春天的阳光。阳光在春天,透过滚滚的云朵,从狭缝里飞过,看起来笔直的其实是经过无数次弯曲后的丝线。丝线顺着光蔓下,爬到人身上,暖洋洋,懒丝丝,酥麻麻。于是春风就飘过来吹走丝线,一凉一暖,但都在皮肤欢呼接受的区间内,刚刚好,刚刚好。
桑桑走在山坡上,身后是玛蒂尔达找着鹅卵石踩着走。偶尔她会找到一颗特别圆或者特别有特色的,就拿给桑桑看,桑桑有时会摇头有时会收下把玩一会,如果真的有特别漂亮的石头,桑桑就会收下,过几天也许会再送给玛蒂尔达——那时这块鹅卵石可能经过了一些打磨擦亮的小戏法,总能漂亮得让玛蒂尔达笑到合不拢嘴,这是她们之间经常玩的游戏之一。
“我还以为这种云只有夏天才有。”
走在山坡上,仰头背手,玛蒂尔达尽力把头向后仰,让桑桑在她的视野里只剩下帽子上的羽毛。那羽毛飘在云朵和蓝天上,随着桑桑的脚步而轻盈摇晃着,像是一只红绿相间的小鸟在天上高飞。她于是注意到那些极立体的云,前前后后簇拥着,留出的缝隙中藏有金光。
“春天的云好像都是那种有点扁,有点平的;然后秋天的云特别高;冬天的看不出来,像是一层灰色的幕布。”
桑桑于是也抬头看天,她眯起眼,在小路的石头旁定住,像玛蒂尔达一样周身环着转了一圈,看见身后的镇随着她们在小山上攀升而越来越低,看见另外一面山上的橡树随风晃动不见庄园,看见天上的云朵藏在玛蒂尔达的背后悄悄说话,春风袭人。
“啊,应该是积雨云吧。毕竟昨天刚下过雨。”
“转过头去能看到城堡吗?”
玛蒂尔达期盼着垫脚想看山那头,虽然她知道那里肯定有城堡,但是每次在小山上爬时她都会问这么一句。
“我觉着肯定有,”桑桑继续向上走,拍开玛蒂尔达递过来的一颗怪丑的小石子,“如果没有的话,可能是他们终于接受我的建议了,觉着住在野外太荒凉,给城堡装了五个轮子要跑路了。”
“为什么是五个轮子?”
玛蒂尔达好奇地问。她们已经快爬到山坡顶了。
“我不知道。”桑桑懒洋洋地说。她觉着热了,就把头顶的帽子摘下来,马尾穿过后面系着的绳子滑落,柔顺地像小猫的皮毛。
“你看,三轮车有两个轮子当做动力,还有一个轮子可以拐弯。那么如果我们想要开动城堡,是不是就得要更多的轮子了呢?”
“四个轮子恐怕也不够吧!我们可能要用一万个轮子。”
玛蒂尔达嘻嘻笑起来,学着桑桑的样子眯眼,觉着世界变得特别清晰也特别小。
“谁知道呢。”
于是,她们到达山顶。
一座城堡兀然出现。它笑着靠山崖而站,对着世界说话,说——“春天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