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斯基的爪子陷在窗台软垫里,像两团融化的月光。风从海的方向吹来,带着咸味、隐约的鱼腥,还有一丝……晒干紫罗兰的淡香。他冰银色的尾巴尖儿无意识地在橡木窗框上轻叩,敲打的节奏恰好是卡特船长最爱的那首粗鄙水手歌的调子。
“吱呀——”
楼下传来木门被挤开的抱怨声,紧接着是爪子拍打石阶的细碎声响,带着湿漉漉的鼻息。
“弗朗西斯哥哥!” 几个奶声奶气的呼唤叠在一起,像打翻了一罐子蜜糖泡的铃铛,“卡特船长的船回来了吗?”
弗朗斯基探出头。窗下挤着四五只毛色各异、滚得像沾了灰的蒲公英球的小猫崽,最大的那只玳瑁色小猫正努力踮着脚,试图把嘴里叼着的、一只被啃得只剩骨架的小鱼干模型举高。
“还没呢,小捣蛋鬼们。”弗朗斯基的声音像被阳光晒暖的丝绸,他冰蓝色的眼睛弯起来,“贝尔婆婆的尾巴毛,今天薅够份额了?”
小猫崽们顿时缩了缩脖子,发出心虚的“咪呜”声。那只玳瑁小猫把鱼干模型往窗台上一放,飞快地喊了句“给船长的贡品!”,便领着小伙伴们一溜烟跑掉了,只留下几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银色猫毛粘在窗框的旧划痕上——那是贝尔前辈昨天趴在这里等消息时留下的。
弗朗斯基用爪尖轻轻捻起那几根银毛,小心地放进窗台内侧一个铺着深蓝色丝绒的小木盒里。盒子里已经积了浅浅一层,如同柔软的星尘。旁边,躺着一枚风干得有些脆硬的紫罗兰花瓣,以及一卷用鲱鱼皮鞣制的、边缘磨损的旧海图。
他跃下窗台,肉垫踩在磨得光滑的橡木地板上,悄无声息。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彩色的玻璃舷窗(那是卡特用不知从哪个沉船捞起的彩色玻璃碎片拼成的),在墙面上投下斑斓的光斑,照亮了墙上悬挂的“战利品”:一副巨大的、被蛀了几个洞的蝴蝶鱼骨架(吱吱的初次深海“探险”成果);一把用贝壳和海藻镶嵌出狗骨头图案的木勺(道格笨拙的“新婚礼物”,被妻子嫌弃后转赠);一幅用粗糙炭笔描绘的、所有船员挤在船头傻笑的画(贝尔在某个暴风雨平息后的即兴创作,画上的道格尾巴特别蓬松)。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靠墙木架上晒干的药草散发出清苦的芬芳(为福克斯先生准备的),窗台上海风带来的咸腥,厨房飘来的烤海苔脆片的焦香,还有……弗朗斯基抽了抽鼻子,无奈地看向墙角那个被三道铁锁牢牢箍住的橡木箱——道格妻子送来的“待产慰问品”,一打特制超浓缩鲱鱼罐头。即使隔着木箱和锁,那股子发酵地狱的气息依旧顽强地渗透出来,霸道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他踱到壁炉前。壁炉没有生火,上方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用细密针脚绣制的港口全景图——**绒毛镇**。这是贝尔前辈年轻时的杰作。针脚描绘出半月形的天然良港,防波堤如同温柔的臂弯。港口里挤满了各式各样、充满毛茸茸风格的小船:有顶着巨大胡萝卜烟囱的兔子面包坊船;有挂着晾晒咸鱼网的浣熊渔船;还有尾巴形状的风向标在屋顶打转的绵羊羊毛交易所。镇子依山而建,圆滚滚的石头房子漆成各种柔和的颜色,屋顶上长满了毛茸茸的苔藓和耐寒的小花。蜿蜒的石板小路上,用各色碎布拼贴出不同的爪印图案,指引方向。
弗朗斯基的目光落在港口最外侧、伸入海中的那座小小灯塔上。灯塔顶端,用金线绣着一只展翅的信天翁剪影。那是赛谷小姐的家。
“笃笃笃。”
礼貌的敲门声响起。弗朗斯基打开门,门外站着道格的妻子,一只毛色温暖如焦糖的棕毛狗。她挺着浑圆的肚子,几乎把门框填满,脖子上系着一条印满小奶狗爪印的围裙,爪子里挎着一个盖着蓝白格纹布的篮子。
“弗朗斯基,”她声音温和,但眼神锐利地扫过墙角那个被锁死的橡木箱,“那批‘危险品’没泄露吧?我怕熏到我家那两个还没出生的小祖宗。”
“锁得比吱吱的螺母箱还严实,夫人。”弗朗斯基侧身让她进来,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感觉如何?教堂的铜钟可都擦得锃亮,酒馆老亨利的雪茄山堆得比贝尔前辈的羊毛卷还高了。”
道格妻子把篮子放在桌上,掀开布,里面是码放整齐、金黄酥脆的海苔脆片和几瓶散发着清凉薄荷香气的药草茶。“小家伙们闹腾得很,”她轻轻拍了拍肚子,脸上是混合着疲惫与无限温柔的光,“踢起来比道格喝醉后跳的踢踏舞还有劲。镇上最好的接生婆艾米丽獾太太已经住进隔壁了,她那个装满银剪刀和药草的箱子,看得我心惊肉跳。”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弗朗斯基,你说……道格他……真能赶回来吗?地图找到了,海盗也打跑了,可这大海……”
“卡特船长答应过的。”弗朗斯基的声音沉稳而笃定,他用爪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左胸口的位置,那里隐约透出缝在衬衫内衬里的、一小片薰衣草籽补丁的轮廓,“风暴结束就返航。他的承诺,比铁锚还沉。而且,”他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您那‘清水煮船钉’的威胁,可比一百场风暴还让他害怕。”
道格妻子被逗笑了,眼里的忧虑散去了些。“但愿如此。”她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墙上那幅炭笔画上,画里道格傻乎乎的笑容让她眼神柔和下来。“对了,贝尔婆婆呢?又去灯塔了?”
“嗯,去给赛谷小姐送新鲜的沙丁鱼干,顺便……等信。”弗朗斯基望向窗外海的方向。正午的阳光在海面上铺开一条碎金大道,直指看不见的远方。
送走道格妻子,弗朗斯基也离开了小屋。他沿着蜿蜒的、印着各种爪印的石板路,朝港口深处走去。小镇沉浸在午后慵懒的宁静里。铁匠铺传来有节奏的“叮当”声,铁爪匠老灰熊正用他巨大的爪子,小心翼翼地为一只断了钳子的寄居蟹打造新的精钢钳子。面包坊飘出诱人的甜香,兔子老板娘的长耳朵从窗户里支出来,卷着一块刚出炉的胡萝卜面包,递给路过的一只流口水的小刺猬。几个穿着小水手服的小狗崽在码头边追逐打闹,扮演着“卡特船长大战红毛狐狸”。
他路过贝尔前辈的家——一间被巨大羊毛卷几乎淹没的石屋。窗户开着,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里面苦恼地嘟囔:“……左旋三十度,星砂轨迹与潮汐相位差……啊!又缠住了!” 那是贝尔新收的学徒,一只总是被自己羊毛绊倒的小绵羊。窗台上,晒着几束深蓝色的干海星,那是贝尔用来研磨星砂墨水的原料。
最终,他停在那座小小的、刷着白漆和天蓝色条纹的灯塔脚下。灯塔基座的岩石被海浪打磨得光滑圆润。他仰起头,能看到灯塔顶端那个小小的瞭望台里,一个雪白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蓬松的银白色尾巴垂下来,随着海风轻轻摆动。
“贝尔前辈。”弗朗斯基轻声唤道。
贝尔前辈转过身。她是一只上了年纪的银白色长毛猫,毛色与弗朗斯基相似,却沉淀着岁月打磨后的温润光泽,如同月光下的珍珠。她的眼睛是更深邃的海蓝色,里面盛满了智慧与平静。此刻,她爪子里正捻着一缕从自己尾巴尖上掉落的银毛,专注地将其缠绕在一块打磨光滑的黑色礁石上,礁石表面用星砂粉末点出了几个微小的光点。
“小弗朗,”她没回头,声音像被海浪冲刷了千万年的鹅卵石,温和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今天的风,是从彩虹尽头吹来的。带着……猫薄荷的清气,还有一点点硝烟的尾巴。”她终于完成了缠绕,将那块小小的、缠绕着银毛的星砂礁石递给弗朗斯基,“给卡特带着。关键时候,老猫的尾巴毛,比罗盘还管用一点。”
弗朗斯基郑重地用双爪接过,那小小的礁石带着贝尔前辈的体温和一种奇异的、混合了海洋与星辰的宁静感。
“赛谷小姐呢?”他问。
贝尔前辈指了指灯塔更高处的一个突出平台。弗朗斯基敏捷地攀爬上去。赛谷小姐——那只巨大的、羽毛如同初雪的信天翁,正优雅地站在那里,用她长长的喙梳理着翅膀。阳光穿透她洁白的飞羽,仿佛有细碎的彩虹光屑从中散落。她看到弗朗斯基,发出一声低柔婉转的鸣叫,如同竖琴拨响的清音。
弗朗斯基拿出那把特制的银梳,梳齿间缠绕着柔软的绒布。他坐到赛谷小姐身边,开始轻柔地为她梳理翅膀。梳子滑过那些在风暴中变得凌乱、沾染了盐粒的羽毛,动作细致而温柔。赛谷小姐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巨大的翅膀微微展开,如同展开一片纯净的云。在梳理靠近翅膀尖端、那几根最长的翎羽时,弗朗斯基的爪尖极其轻柔地拂过翎羽根部——那里,用极细的、近乎透明的丝线,系着一枚小小的、风干的紫罗兰花瓣。那是卡特上一次远航归来,亲手系上的。
“他快回来了,赛谷。”弗朗斯基低语,声音被海风吹散,“带着猫薄荷的传说,还有……一身需要你梳理干净的硝烟和海盐。”
信天翁轻轻用喙碰了碰弗朗斯基的手腕,仿佛在回应。弗朗斯基抬头望向海平线,那里,天空与大海交融成一片无垠的蓝。贝尔前辈那块缠绕着银毛的星砂礁石在他爪心散发着微弱而坚定的暖意。
绒毛镇的炊烟袅袅升起,缠绕着港口咸腥的风。教堂的铜钟沉默地悬在高处,酒馆门前的雪茄山投下小小的阴影。道格妻子的药草茶在篮子里散发着安神的香气,铁匠铺的叮当声为小镇打着节拍。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午后的阳光里静静发酵,等待着那艘挂着橘色问号尾巴旗帜的小船,切开彩虹尽头的浪,满载着传奇与思念,归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