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在船尾彻底碎成了浮动的光沫。当那熟悉的、如同大地臂弯般环抱着蔚蓝水面的半月形港湾轮廓,终于从晨雾中清晰地浮现时,“冒险号”的甲板上,爆发出的欢呼声差点把桅杆顶的风向标震下来。
“绒毛镇!汪呜——是绒毛镇!”道格大副第一个蹦起来,蓬松的白毛在晨风里激动地炸开,像个巨大的蒲公英球。他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船舷,湿漉漉的黑鼻子疯狂翕动,似乎想从那咸腥的海风里,提前嗅到家的味道和……某种特殊的气息。
吱吱吊在缆绳上疯狂打转,小爪子指向港口最高处:“吱吱吱!钟!教堂的铜钟在晃!他们在等我们!在等吱吱大人凯旋!”
贝尔长长舒了一口气,云朵般的羊毛似乎都蓬松了几分。她蹄子下的海图卷了起来,上面最后一道星砂轨迹,稳稳地落在绣着绒毛镇港湾的终点。绒球则紧张地整理着自己沾了海藻和硝烟的长耳朵,小爪子紧紧抓着一个用海草编的小篮子,里面装着几朵在猫薄荷群岛边缘采集到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紫色铃铛小花——给道格妻子的礼物。
卡特船长站在船头猫咪木雕旁,冰蓝色的独眼映着越来越近的港湾、熟悉的圆顶小屋和蜿蜒的石板路。他左胸那块缝着薰衣草籽的补丁下,心跳得又快又沉。金色的尾巴尖儿不再绷紧,而是微微放松地卷着,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微笑。但他没像道格那样欢呼,只是伸出爪子,用力按了按胸前那个小防水袋——里面是猫薄荷群岛最核心区域的一片风干叶子。
而他们身后,被缆绳牢牢捆在“冒险号”船尾、如同一条巨大拖网鱼的“噬尾号”,则弥漫着一股截然不同的低气压。甲板上,狐狸海盗们垂头丧气地被绑在桅杆底座,皮毛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深绿色“深甜梦魇”粘液,眼神空洞。船楼最高处,赤尾火弧被特别照顾——他引以为傲的火红巨尾被道格用浸了海水的粗麻绳捆成了臃肿的粽子,一圈又一圈,末端还恶作剧地打了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吱吱的手笔)。他那身华丽的墨绿色船长服皱巴巴、脏兮兮,眼罩歪斜,露出的那只黄绿色独眼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绒毛镇港口,里面燃烧着屈辱的火焰,几乎要把那刷着白漆和蓝条纹的小灯塔点燃。
“喵嗷!收起你的贼眼,红毛狐狸!”道格发现了赤尾的视线,立刻冲过去,用爪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赤尾被捆住的脑袋,“再瞪?信不信把你尾巴上的蝴蝶结换成活螃蟹?”赤尾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却无可奈何地别开了脸。
“冒险号”缓缓驶入港湾。平静的水面被船首温柔地犁开。港口的景象瞬间清晰起来,如同从贝尔前辈的刺绣中活了过来。
教堂那口巨大的铜钟正被一只健壮的獾奋力撞击着,浑厚悠扬的钟声一波波荡开,震落了海鸥翅膀上的露珠。码头上,早已是人头攒动…不,是“毛头”攒动!圆滚滚的石头房子窗户全开着,大大小小的毛茸茸脑袋探出来,爪子挥舞着彩色的布条。屋顶的苔藓和小花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看!是‘冒险号’!卡特船长回来了!”
“道格!道格大副!你老婆要生啦!”
“贝尔婆婆!看!是贝尔婆婆!”
“吱吱大人!我的风向标修好了吗?”
“绒球姐姐!带了新点心吗?”
欢呼声、尖叫声、询问声如同沸腾的海浪,瞬间将小小的“冒险号”淹没。几只穿着小水手服的小狗崽试图冲上栈桥,被几只年长的猫婶婶用尾巴圈了回来。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而激动的声音压过了喧嚣:
“让开!都让开!给英雄让路!给伟大的道格大副——让路!”
人群(兽群?)如同摩西分海般向两边分开。只见酒馆老板老亨利,一只毛发花白、肚子滚圆的獭,正奋力推开挡路的家伙。他身后,道格的妻子——那只焦糖色的棕毛大狗,正被接生婆艾米丽獾太太和另外两只健壮的**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步步走向码头边缘。她的肚子浑圆高耸,几乎像在肚子上顶了一个大西瓜。脖子上那条印满小奶狗爪印的围裙被撑得紧绷绷的。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但那双棕色的眼睛却像燃烧的炭火,死死锁定了“冒险号”船头那个同样激动得浑身发抖的白色身影。
“冒险号”终于稳稳地靠上了码头。跳板还没完全放下,道格就再也按捺不住。
“老婆——!!!”一声带着哭腔的、震耳欲聋的狗嚎响彻云霄!道格完全忘记了船长的威仪和大副的稳重,像一颗出膛的白色炮弹,四爪腾空,带着一股咸鱼和海风的味道,不顾一切地跃过狭窄的水面间隙,直扑向码头!
“小心!慢点!你这个白毛笨蛋!”道格妻子吓得尖叫,下意识想后退,却被巨大的肚子拖累。就在道格即将如同陨石般砸落时,艾米丽獾太太眼疾手快,一把将道格妻子往旁边轻轻一拉。
“噗通!”
道格没能扑进妻子怀里,而是结结实实、五体投地地摔在了妻子脚边坚硬的木制码头上,摔了个标准的狗啃泥,掀起一小片灰尘。
码头瞬间安静了一秒。
“呜…老婆…我回来了…”道格抬起沾满灰尘和木屑的脑袋,鼻尖红红的,湿漉漉的眼睛里全是委屈和思念,像个迷路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大孩子。他伸出爪子,想去碰碰妻子高耸的肚子,却又有些怯怯地停在半空。
道格妻子看着脚边这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却又眼神纯净炽热的丈夫,所有的担忧、等待的煎熬、甚至刚才的惊吓,都化作了眼底汹涌的水光。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弯下腰(这个动作对现在的她来说相当艰难),用两只爪子狠狠揪住了道格蓬松的、沾满灰尘的白毛耳朵!
“道格·啃木头·大笨蛋!”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咬牙切齿的怒意,揪着耳朵左右摇晃,“你还知道回来!你知道老娘挺着这么大个肚子等得多辛苦吗?啊?!信里说风暴结束就返航!这都几个风暴了?!鲱鱼罐头都馊了三批了!要不是弗朗斯基锁着……”
她的控诉如同连珠炮,唾沫星子都溅到了道格脸上。道格被揪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反抗,只是一个劲地“呜呜”点头,尾巴在身后摇成了残影,卑微地扫着码头的灰尘。这场面,比刚才俘虏赤尾火弧时还要惊心动魄。
码头上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笑!狐狸海盗们看得目瞪口呆,赤尾火弧的独眼里甚至闪过一丝荒谬的同情。吱吱在船舷上笑得打跌。贝尔无奈地用蹄子捂住了脸。绒球则害羞地用长耳朵遮住了眼睛。
卡特船长最后一个踏上跳板。他没有理会道格那边的“家暴”现场,冰蓝色的独眼越过喧嚣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码头稍远处,那个安静伫立的身影。
弗朗斯基。
他站在稍高的石阶上,银白色的毛发在晨光中流淌着清冷的光泽,如同港口最明亮的一盏灯。冰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望过来,里面盛满了卡特熟悉的、如同深港般宁静包容的笑意。他爪子里,正无意识地捻着一缕自己的银色尾毛。
所有的喧嚣、硝烟、海风,仿佛在卡特走向弗朗斯基的这几步里,被无形的力量隔绝开来。
“弗朗斯基小鬼,”卡特的声音带着长途航行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老子回来了。”
弗朗斯基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些。他上前一步,伸出爪子,没有去碰卡特伸出的手,而是径直探向卡特的左胸口——那块缝着薰衣草籽的补丁位置。
卡特微微一僵,但没有阻止。
弗朗斯基的爪尖灵巧地挑开最外层的衬衫纽扣,露出里面那小块被摩挲得发亮、微微鼓起的补丁。他冰凉的爪尖隔着薄薄的布料,轻轻按在了补丁上。那里,除了薰衣草籽的硬粒触感,还清晰地传来卡特胸腔里有力而急促的心跳。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滚烫,如同归港的船锚砸入深水。
弗朗斯基冰蓝色的眼眸里,那深港般的宁静终于被投入的石子打破,漾开层层叠叠、只有卡特能懂的涟漪。他轻轻吁了口气,仿佛终于确认了最重要的事情。然后,他收回爪子,重新为卡特扣好纽扣,动作自然得像拂去一粒灰尘。
“欢迎回家,我的老海盗头子。”弗朗斯基的声音像被阳光晒暖的海风,轻拂过卡特的耳尖,“赛谷小姐的梳子,已经准备好了。”
卡特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引擎般的咕噜声。他冰蓝色的独眼深深看了弗朗斯基一眼,然后,猛地转头,对着混乱的码头,发出了中气十足的咆哮:
“喵嗷——!小的们!清点‘货物’(他爪子指了指被捆成粽子的赤尾火弧和他的狐狸船员),把‘噬尾号’给老子拴牢实了!道格!别装死了!滚起来!把你老婆——还有老子的干儿子干闺女——平安护送回家!贝尔!吱吱!绒球!跟老子走!老亨利!你囤的雪茄山,今天给老子搬空!绒毛镇——开宴!”
“开宴——!!!”
欢呼声再次炸响,比教堂的铜钟还要洪亮。硝烟味还未散尽,鲱鱼罐头的“芬芳”隐隐飘荡,但此刻,所有味道都被绒毛镇温暖的烟火气和重逢的狂喜彻底淹没。教堂钟声悠扬,酒馆方向传来老亨利豪迈的笑声和开酒桶的“砰”响。几只胆大的小猫崽已经试图去戳赤尾火狐尾巴上的蝴蝶结了。
卡特船长金色的尾巴尖儿,在弗朗斯基身边,骄傲地、稳稳地翘成了那个标志性的问号,指向绒毛镇炊烟袅袅的屋顶,指向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