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
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无边无际的压迫感。此刻,它在我眼前展现的,绝非明信片上那温柔的蔚蓝,而是翻滚着、咆哮着的墨黑色巨兽。我乘坐的那艘为了生计而咬牙买下最便宜船票的货轮,在它面前,脆弱得像孩童随手丢弃的纸船。暴风雨来得毫无征兆,天空像是被巨锤砸碎的墨水瓶,浓稠的黑暗瞬间倾泻而下。狂风是无数看不见的鞭子,狠狠抽打着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冰冷的海水像有生命的怪物,从每一个缝隙涌入,带着咸腥的死亡气息。
绝望的呼喊被巨浪的轰鸣轻易吞没。身体被冰冷的海水包裹、拉扯,肺部火辣辣地痛。意识在窒息的边缘浮沉,求生的本能让我死死抓住一块断裂的木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狠狠抛了出去。后背重重砸在粗糙坚硬的物体上,刺骨的疼痛反而让我清醒了一瞬——是陆地!是沙滩!
冰冷的海水退去,留下浑身湿透、精疲力尽的我,像一滩烂泥般趴在陌生的海岸线上。喉咙里全是咸涩的海水和沙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我挣扎着抬起头。
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白色沙滩,在雨后初歇的惨淡天光下泛着死寂的灰白。沙滩之后,是郁郁葱葱、沉默得令人心悸的密林,高大的树木投下深邃的阴影,仿佛隐藏着无数未知。更远处,是环抱着这一切的、依旧波涛汹涌的墨蓝色大海。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寂静。除了海浪永不停歇的、单调的哗哗声,就只有我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
没有船影,没有人迹。只有我。
“获救……要等获救……”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听不清。这是支撑我爬起来的唯一念头。然而,现实很快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饥饿,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胃,继而蔓延到四肢百骸。干渴更是如同地狱的火焰,灼烧着我的喉咙。
我跌跌撞撞地走进树林边缘,寻找着一切看起来能入口的东西。鲜艳的野果?我不敢碰。奇形怪状的蘑菇?我更不敢。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在绝望和生理需求的夹缝中徒劳挣扎。几天下来,仅靠一点点雨水和勉强找到的、酸涩得难以下咽的野果维生,体力迅速流失。头晕眼花,脚步虚浮,看东西都开始出现重影。每一次躺下,都感觉身体沉重得像要陷入沙地里,再也无法起身。
环顾着这片美丽却致命的牢笼,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将我淹没。获救的希望,渺茫得像天边那丝微弱的亮光。
不能放弃……不能……至少……要找到水……或者能充饥的东西……
求生的本能再次驱动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我沿着海岸线,机械地移动着,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灯,扫过每一寸被海浪送上岸的杂物。破碎的木板、缠成一团的海藻、不知名的海洋生物残骸……任何东西都好,只要能让我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
就在我的意识因为饥饿和疲惫又开始模糊时,视线尽头,一个与周遭灰白沙砾格格不入的颜色攫住了我。
一抹暗淡的粉红色。
在潮水刚刚退去、还湿漉漉的沙滩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盒子?一个相当大的盒子,大概有半人高,方方正正。最显眼的是,盒子上系着一个大大的、丝带扎成的蝴蝶结。虽然那丝带已经被海水浸泡得褪色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破损,但依旧能看出它曾经鲜艳的模样——一个礼物盒?一个被大海抛弃的礼物?
“食物?!是食物吗?!”这个念头如同强心针,瞬间注入我濒临崩溃的身体。喉咙里爆发出我自己都陌生的、野兽般的嘶吼。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食物!罐头!压缩饼干!什么都好!求求你!
我用颤抖的、指甲缝里全是沙子的手,粗暴地撕扯着那已经有些脆弱的包装纸。纸屑纷飞。里面是一个硬质的纸板箱。我顾不上了,手指抠进缝隙,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掀!
纸箱盖子被掀开。
预想中的食物并没有出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海风声、浪涛声,甚至我粗重的喘息声,都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褪色的礼物盒里,却是无比精致的布置。柔软、昂贵的深紫色天鹅绒布料,像呵护着最珍贵的宝物般,严丝合缝地铺垫在盒子内部,即使在黯淡的天光下,也流转着细腻温润的光泽。而在这片天鹅绒的中央,如同沉睡在梦境摇篮里的,是一个“女孩”。
不,确切地说,是一个有着少女外形的、无比精致的机器人。
她安静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肌肤是细腻的、带着健康光泽的象牙白,吹弹可破,完全不像冰冷的金属或塑料。小巧而挺翘的鼻梁下,是两片樱花般柔嫩的嘴唇,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详的笑意。她的头发是如最深沉夜色般的乌黑,柔软顺滑,有几缕俏皮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边,发丝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装扮。头上戴着一个标准的、带着精致荷叶边的白色女仆头饰,端正地别在那头美丽的黑发上。身上穿着一套经典的黑白女仆装,剪裁合体,面料看起来就很高级。领口处系着一个完美的白色蝴蝶结,衬托着她纤细的脖颈。外面罩着一条洁白的、带着细腻蕾丝花边的围裙,覆盖在黑色的连衣裙上,黑白对比鲜明又和谐。裙摆下,延伸出的是……等等,是带有复杂古典花纹的黑色过膝长袜!勾勒出匀称美好的腿部线条,一直延伸到小巧的黑色圆头皮鞋里。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安详,就像一个玩累了终于沉沉睡去的、真正的贵族家的小女仆。
精致。无与伦比的精致。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造物者的用心与极高的工艺水平。
我呆呆地跪坐在沙滩上,海风带着咸腥味吹拂着我凌乱的头发,也轻轻撩动着她额前那几缕乌黑的发丝。大脑一片空白。食物?罐头?压缩饼干?那些东西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眼前这个沉睡的“人偶”,完全占据了我所有的感官。
“好……好可爱……”一个完全未经大脑思考的词汇,从我干裂的嘴唇里无意识地逸出。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但原因已经完全不同。不是获救的狂喜,也不是发现食物的激动,而是一种……近乎于震撼的、纯粹的审美冲击,混杂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在这样荒无人烟、生死一线的绝境里,大海给我送来的“礼物”,竟然是一个如此美丽、如此逼真、穿着女仆装的人形机器人?这简直比最离奇的漫画情节还要离谱!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绝伦的念头:我这辈子,估计都找不到这么可爱的女朋友吧?现实中怎么可能存在这样如同从二次元走出来的完美女仆呢?她安静沉睡的模样,美好得不像真实存在的东西,更像一个易碎的梦境,一个被命运恶作剧般抛到这个残酷荒岛上的、不合时宜的奢侈品。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和巨大的好奇,轻轻触碰了一下她交叠放在小腹上的手背。
冰凉。
细腻的肌肤触感下,是毫无生命温度的冰凉。这明确的触感瞬间将我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现实——她不是人,她是机器。一个极其昂贵、极其精密、本应出现在顶级富豪宅邸或未来科技展上的智能机器人。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还能动吗?她……有什么用?
无数个问号在我脑海中炸开。饥饿和疲惫感再次猛烈地袭来,但这一次,它们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名为“安吉拉”(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的存在暂时驱散了一些。我看着她沉睡的容颜,再看看周围这片荒凉的、仿佛被世界遗忘的海滩,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荒诞、茫然、一丝微弱得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望?
大海送来的,不是救命的食物,却似乎送来了一个……谜一样的同伴?或者说,一个需要我来照顾的、昂贵的“累赘”?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潮湿空气,试图理清这团乱麻。无论如何,我不能把她丢在这里。我小心翼翼地将她从铺着天鹅绒的盒子里抱出来。她的身体比想象中要轻一些,带着金属骨架特有的分量感,但外表却柔软得不可思议。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沉睡的、穿着女仆装的精灵。
我抱着我的“礼物”,这个名叫安吉拉(Angela)的女仆机器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着树林边缘一处看起来可以暂时避雨的岩石凹陷处走去。背后,是那个褪色的礼物盒,在空旷的沙滩上显得格外孤独,很快就会被涨潮的海水再次带走,或者被海风彻底撕碎。
而我的无人岛生活,因为这意外的邂逅,彻底偏离了绝望的轨道,滑向了一个我做梦也未曾想过的、既荒诞又温柔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