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水汽仿佛还黏在皮肤上,凯洛斯胡乱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发梢的水珠滚落,砸在宽松睡衣的肩头,晕开深色的圆点。
那身旧睡衣和窄小的短裤是仅存的遗物。
来自那个被教廷烈焰吞噬的家。
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粗糙的棉布边缘,那个瞬间又撞进脑海:父母被缚上刑柱,冲天火光映着他们最后惊愕绝望的脸,而他,在教廷圣焰舔舐到衣角的刹那,空间诡异地扭曲了一下,带着他狼狈地坠入未知的黑暗。
异能在血脉里尖叫着觉醒,代价是永恒的孤寂。
前世呢……
母亲那张被泪水彻底模糊的脸,眼睁睁看着病床上他的生命体征一点点归零,崩溃的哭嚎似乎还在耳边撕扯。
回不去了,过去的既成事实,无法改变。
奈亚罗特那句低沉的话语幽灵般浮现,“在这里,你至少‘活着’。”
活着……活着……
可是浑浑噩噩地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算上前世,已经麻木地活了三十年了。
学校对于他来说,不是吸收知识的地方,而是逃避家庭气压的地方,在那里,他不用面对父亲,在那里,他能畅快地和朋友聊天。
还有…
在战场时,亲手捏碎仇人头颅,聆听着那些惨叫的声音,在那一刻,这些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交响曲。而手上那充满铁锈味的粘腻,是最好的触感。
凯洛斯用力甩了甩头,水珠四溅,试图把那些负面阴暗的话甩出去。
七秒记忆!
他对自己低吼,像条鱼一样,忘掉痛苦,忘掉过去。
麻醉自己,只活在当下这一口呼吸里。
活着,就是对那些消逝面孔最好的告慰,不是吗?
他近乎催眠地重复着这个念头。
推开卧室门,视野里撞入那个熟悉又令人牙痒的身影。
奈亚罗特背对着他,正对着那台闪烁着幽蓝符文光芒的魔导终端。
放到前世,这玩意儿绝对是顶配中的顶配,能烧掉普通人十辈子积蓄。
无数细小的光点在复杂的晶石阵列间流淌、重组,构成变幻莫测的立体图景。
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那股独特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不是香气,更像某种古老星尘沉淀后的冷冽余烬。
凯洛斯像被抽了骨头,直挺挺地把自己砸进柔软得过分的大床里,脸朝下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被褥中。
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侧过脸,搁在手臂上,视线放空,投向奈亚罗特捣鼓终端的背影。
浓密的睫毛湿漉漉地低垂着,几颗极细小的水珠凝在上面,被终端屏幕的光映得晶莹闪烁,衬得那双眼睛像蒙着水雾的黑曜石。
可那眼底深处,桀骜不驯的光却熄灭了,此时只剩一片空洞的沼泽。
平静得瘆人,麻木底下,沉淀着化不开的灰烬般的忧伤。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尊被遗弃的精美瓷偶,灵魂不知飘荡在哪个荒芜的角落。
奈亚罗特没有回头。
但他指尖在悬浮光屏上的操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少年身上那股清甜的柚子混合着微苦橙叶的气息,比洗澡前更加鲜明地弥漫开来,带着水汽的湿润感。
然而,这气息的主人,情绪却像跌入了冰窟。
古神天生有着洞察人心的权能,那过于强烈的空洞与麻木,如同实质的寒流在房间里扩散。
浴室里那放松的、带着异界韵律的哼唱余音犹在耳畔,此刻的情绪断崖却如此突兀。
“怎么了?”
奈亚罗特低沉平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他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床上那一团毫无生气的被子上。
凯洛斯像是被惊醒了,眼睫猛地一颤,那潭死水般的空洞瞬间被强行搅动,泛起一丝波澜,迅速被一层刻意为之的、咸鱼般的懒散覆盖。
他含糊地“唔”了一声,慢悠悠地翻了个身,像摊煎饼,把自己卷进柔软的被子里,只露出一个乱糟糟毛绒绒的脑袋和半边肩膀。
声音也像被水泡软了,漂浮不定,带着点自嘲的调调。
“真是太有生活了啊~……家人没了,工作飞了,活着吧,又不知道还能干点啥,只能发发呆呗。”
他顿了顿,下巴朝奈亚罗特那边努了努,语气带上点百无聊赖的戏谑,“看看你这位开后宫、把国家变成合法银趴的老男人干活,权当消遣了。”
奈亚罗特终于完全转过身,银灰色的眼瞳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光。
“用词不当。”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另外,‘老男人’?”
他微微挑眉,“在现存的古神里,我算年轻的。那些真正古老的家伙,大多已经归于永恒的寂静了,嗯…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在土里躺着。”
他顿了顿,指尖在终端光屏边缘轻轻敲击,“至于现状,并非我单方面的‘允许’。螺壳乐土的律法,是建立在个体意愿之上的契约集合。核心是自愿与不侵犯。至于‘银趴’……”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直白到粗俗的词,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那是你看到的表象。实质是,个体有权选择他们认为舒适和愉悦的生活方式,只要双方自愿且不损害第三方。”
他抬手,指向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悬浮着的、结构精密如星图的银色金属圆环。
“探知意愿的装置遍布乐土。它的作用只有一个:在互动发生前,清晰界定双方的真实意愿。任何试图违背他人意志的行为,无论以何种形式,都将受到远比你想象中严厉的惩罚。碰瓷?在这里,那是最愚蠢的自毁行为。”
凯洛斯从被卷里露出一只眼睛,用一种“你TM在逗我”的眼神看着奈亚罗特。
他捂着脸,闷闷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我先不说这个测谎仪一样的东西有没漏洞,你这是要搞个乌托邦吗?”
“不存在完美的乌托邦。”
奈亚罗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历经无数时光的洞察,“人心各异,欲望万千,对‘完美世界’的定义也千差万别。我从未追求那种虚幻的统一。我做的,只是在混沌的基石上,尽可能构建一个足够开放、包容,让不同声音、不同选择都能找到容身之地的‘框架’。现在看来……”
他环视了一下这间充满科技与魔法融合气息、窗外是整洁优美城市轮廓的房间,“它运行得还算成功。比起我沉睡之前统治过的那些在历史尘埃里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国度,这里至少……更有活力。”
凯洛斯听着,眼神却渐渐又飘远了,敷衍地“嗯嗯”两声,显然心思完全没在古神的国家治理哲学上。他只觉得那套理论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的故事。
要不是奈亚罗特某种方面上极其自律的性子,他都想检查一下这货是不是‘奶粉’吸多了,在这幻想时刻了。
奈亚罗特的目光在他放空的脸上停留片刻,指尖在终端上轻轻一划。
一个全新的、简洁的界面覆盖了复杂的符文阵列。
“既然觉得无聊,”他话锋陡然一转,平淡得像在说喝杯水,“给你在‘魔网视界’开了个账号。自己过来设置。”
“魔网视界?”
凯洛斯涣散的眼神终于聚焦了一点。
这是螺壳乐土乃至整个大陆最顶流的开放社交平台,集成了前世他能想到的所有主流社交软件的功能,而且规则清晰透明,体验极佳。
该打码的打码,该分区的分区,算法推送精准又克制,绝不会在刷宠物视频时突然蹦出不可描述的内容。
算是这操蛋世界里难得的净土。
他慢吞吞地蠕动着,把自己从温暖的被卷里剥出来,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蹭到书桌旁,一屁股陷进旁边另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悬浮椅里。
椅子无声地贴合着他的腰背曲线。
他懒洋洋地伸手接过奈亚罗特递过来的悬浮键盘,触感冰凉。
他盯着空白的昵称框,脑子里一片空白。
叫什么?
曾经的网名?太遥远了。
那些承载着过去记忆的符号,此刻敲下去都觉得沉重。
随便吧。
指尖在悬浮键盘上随意敲下了一个字:
洛。
头像更懒得找。
他眼皮都没抬,抬手对着书桌另一边奈亚罗特刚才喝了一半、随意放在那里的酒杯和咖啡杯,“咔嚓”一声,直接用终端自带的影像捕捉功能拍了一张。
高脚杯里残余的暗红酒液在灯光下折射出宝石般的光泽,旁边精致骨瓷咖啡杯的镶金边缘熠熠生辉,背景虚化,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奢华感。
说白了就是一股钞票的味道。
就它了。
上传,确认。
动作带着一种久未碰触电子设备的生疏感,但底层的操作逻辑似乎刻在骨子里,几个指令行云流水地发出。
奈亚罗特静静地看着他操作,银灰色的眼底深处,一丝了然的光芒沉淀下去。
异界灵魂。
这个猜测,在听到那首旋律古怪的歌谣时,已近乎确定。
他曾在某个早已被时光风化的文明遗迹里,亲眼见过一个异度灵魂最后的挣扎与湮灭。那些不属于此世的思维火花,总是带着某种特定的……频率。
凯洛斯正打算关掉界面,手指却无意中点开了个人主页上一个不起眼的“关系图谱”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