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云琬第一次见到陆维语,是六岁时,在小区附近的公园里。
她印象很深,那天下午,天气有些阴沉,树荫几乎是发灰发白的,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白净、漂亮的小朋友,穿着精致白素的裙子,正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角落的秋千上。
这个小朋友也不动,神情冷淡,就好像发呆似的默默望着不远处的球场。刷刷啦啦晃动着的树荫,投下来的天光好像微微扑腾的星子,在她周身细微闪烁着。
这个场景让年幼的楼云琬印象深刻。她说不清自己是抱着什么心情看着这幅光景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的陆维语会那么吸引她。
假使那个孩子是带着笑脸的、带着儿童的天真晃荡她底下的秋千,楼云琬绝对不会注意到她,也绝不会生出要和她一起玩的念头。那天,楼云琬本想加入到不远处一群嬉闹的孩子中,他们正玩着当时她很喜欢的大转轮,而且他们发出的欢乐声响早就十分吸引她了。
可陆维语的出现,让这个念头稍稍转了向。
“她怎么一个人坐在那里啊?没有人跟她玩吗?”
这个问题一旦发出,就激起了小小楼云琬莫名的怜悯心。她拉了拉母亲的衣服,指着陆维语说:“妈妈,那里有个小朋友。”
母亲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哦~小朋友。怎么啦?”
楼云琬忸怩着不说话,母亲就猜测她的意思说:“你想跟她一起玩,是不是?”
“嗯!”楼云琬用力点头。
“好~那你去跟人家打个招呼啊。”
楼云琬眉开眼笑地跑过去,凑到陆维语跟前,照着母亲教的方式打了声招呼。
陆维语沉默,而疑惑地看着她。
“你一个人玩吗?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玩啊?”
楼云琬根本没有想到她这样的唐突,可能会被面前的人拒绝。好在,陆维语也没有拒绝她。
“好。”
两个孩子意外地玩得融洽。楼云琬带着陆维语玩秋千,玩各种娱乐器材,甚至她们俩玩跷跷板可以玩上一个小时,一直传来楼云琬活泼顽皮的笑声。陆维语竟也一直顺着她的愿,被她带得满公园乱跑。
直到楼母拉走楼云琬,她都还意犹未尽。
“和那个小朋友玩得开心吗?”母亲问。
“开心~妈妈,我明天还要来玩!”
“明天人家不一定来哦。”
听到这话的楼云琬立即停住,在母亲无奈的叫喊中噔噔噔地跑去陆维语那边,一把抓住了陆维语的手臂。
“阿姨好!”楼云琬先和陈姨打了声招呼,眼睛一直盯着陆维语,“你明天还来吗?”
陆维语淡漠的小脸上闪过一抹迟疑,她瞧瞧陈姨,见对方笑着点头,才看向楼云琬。
“……来。”她肯定地答。
就这样,两人几乎每天都在公园见面,有时是她等陆维语,有时是陆维语等她。没有联系方式,全凭二人之间的口头承诺,约定好了第二天的见面,如果某天陆维语没有来,隔天楼云琬再见到她时,一定会先责问抱怨一番,再很快地和好如初。
这样的频繁的来往,时间一长,也就引起了陆维语父母的注意。
“宝贝,”年轻女人把她抱进怀里,一边抚摸她的头,一边问,“妈妈听梁老师说,你最近的钢琴课都是上午去的,是不是因为每天下午去和你说的那个小朋友玩呀?”
陆维语眨眨眼,乖巧地点点头。
“你喜欢和她玩吗?”
年幼的陆维语露出了凝重的神情。最终,她确定道:
“喜欢。”
“那要不要请人家来我们家玩?”
“……要。”
陆父冷不丁地说:“这家人都挺干净的,住在我们附近。他们孩子和我们孩子交往没有问题。”
陆母哭笑不得地看向一旁的陈姨,陈姨也无奈地笑,“表面上不说,其实喜欢人家得很。每天早早完成功课就去了。”
“真奇怪,我们维语不是不喜欢和其他小孩玩吗?”
“是啊,我也不明白。也就那天突然没了课,我看附近有个公园才带维语在那里转一转的。哪里想得到!”陈姨感慨道,“这是缘分呐。”
陈姨口中的“缘分”,让两个孩子在没有约定的情况下,在同一间学校见了面。
小学开学第一天,楼云琬刚在学校门口见到母亲,就激动地扑了过去。
“妈妈!你猜我见到了谁!”她迫不及待地要分享。
“妈妈猜不到诶……”
“陆维语!!”
楼云琬说着,还兴奋地四周顾盼着,朝一个方向打招呼。楼母抬起头,视线对上正好来接孩子放学的陆母。
两个母亲相视一笑。
“这就是你说的小朋友啊?”女人晃了晃陆维语的小手,陆维语的眼里早就亮晶晶的,一直盯着楼云琬,“妈妈请她们一起来吃饭好不好?”
“好。”
四个人愉快地吃了一顿饭,后来,两家人还约了次饭,两个孩子也因此亲近许多,经常也是互相约着去对方家里玩。有时候玩得晚了,就邀请对方留下来过夜。
陆维语第一次留宿楼云琬家的那天,下起了雷暴雨。
“……嗯,嗯,没关系,不麻烦的,维语就好像我们女儿一样,下雨天的,你们也不方便接她,就让她留下来一晚嘛。嗯,嗯……好……”
“妈妈,陆维语可以留下来了吗?”
四年级的楼云琬还是那样惦记着玩,她生怕陆维语父母要来接陆维语回家,所以她紧张兮兮地拽着父亲的衣服,止不住地朝母亲的方向看。
“哎呦,哎呦!”老父亲被女儿揪到皮肤,即便惨叫也不忍心拍开她的手。
“可以啦,小语可以留在我们家。”
“耶!陆维语!你是第一个留宿我家的!我们一起来挑睡衣吧!然后玩枕头大战!”
楼云琬旋风般卷住陆维语,陆维语被这样缠着,也没有露出烦恼,她淡淡地笑着,脸颊轻轻贴住楼云琬的脸,好像早就习惯于这样被依恋、也去依恋对方。
“好。”她笑着说。
在楼云琬的主导下,她们先洗了澡,然后把客厅和其他房间的枕头统统拿进了楼云琬的房间,她们把这堆枕头想象为墙砖、货币、炮弹等等一类的东西,玩得不亦乐乎,连外面如鞭炮一样的雨声都抛之脑后。
“你们两个,玩很晚咯,该睡觉了。”楼母进来提醒她们。
“好~!”
“好。”
等楼母走后,陆维语却说:“可以不关灯睡吗?”
“为什么?”楼云琬有些疑惑。
“外面在下雨。”
“我当然知道呀,外面在下雨。”
陆维语无措地眨眨眼,她忽然冷淡地说:“我们先收拾好这些枕头吧。”
“收收枕头咯~”
收好枕头后,两人坐到床上,陆维语看着她,她也看着陆维语。窗外的雨被白炽灯照得像粗粝的针石,在玻璃上刮擦出声响。
“真的不关灯吗?”楼云琬疑惑地问。
“可以吗?……”陆维语皱了皱眉头,“那你关吧。”
忽然,窗子闪烁了一下,随后缓慢、但沉重地炸开了雷鸣的轰响。两个人都吓得一抖。
楼云琬注意到,陆维语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怎么啦?”楼云琬凑过去,握住好友的手,“喔,你怕了?”
陆维语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怕黑吗?还是怕下雨?”
楼云琬说着,抱住她,拍抚她的背,“不怕啦,不怕啦~”
“我抱着你睡,我抱着你就不怕啦。”
陆维语颤了颤声:“真的?”
“真的呀。”
依然是雨声,雷光又闪了一下,楼云琬率先抱紧了她,感受到雷声过后,就抱着陆维语躺了下来。
“你为什么怕打雷?”
静静靠在楼云琬怀里的陆维语,就这样缄默地望着窗外,对于她的问话似乎是思索,又或是逃避。
静谧的小小空间里,响起陆维语清冷的声音: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哦~”楼云琬轻轻笑着,蹭了蹭她的脸颊。
“那以后我陪你呀~我去你家,或者你来我家。你以后都来我家睡好不好?”
“你以后都会陪着我吗?”
“会的!我最喜欢你啦!”
陆维语静静贴着她,一言不发。
陆维语第一次对楼云琬动心,是九岁时,在电闪雷鸣的夜晚。
她印象很深,那个夜晚,夜空紫得发黑,雷电鸣闪声大得恐怖,好像要把她的不安和焦虑统统赶入诅咒一样。她的好朋友,一直拥抱着她,陪伴着她,像念故事书那样轻柔的语气,不急不躁地说话,好像雷雨夜只是童话故事翻页的喧白底噪,只是主人公享受幸福时的宇宙微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