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在村中走访,试图从村民口中拼凑出更完整的图景,尤其是关于陈树和那些消失的女人。
她先去了王铁匠家。王铁匠是个沉默寡言的黝黑汉子,几天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眼窝深陷,布满红血丝。他蹲在自家冰冷熄灭的铁匠炉旁,粗糙的大手抱着头,对林薇的问话只是摇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铁匠铺里弥漫着浓重的煤灰和铁锈味,墙上挂着的几把刚打好的镰刀闪着冷硬的光。秀莲的母亲瘫坐在里屋的土炕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糊着旧报纸的墙壁,眼泪早已流干。
“陈大夫……陈大夫是好人……”铁匠婆娘听到林薇提起陈树,终于有了点反应,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秀莲那天说腰不舒服,就是去陈大夫那儿拿的药……他还送了她一小包糖……陈大夫心善啊……”她说着,又捂着脸抽泣起来。离开王家压抑的小院,林薇在村里窄巷中穿行。
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婆婆突然从一扇歪斜的木门后探出头,正是赵支书提过的疯婆婆王氏。她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薇,布满老年斑的手神经质地挥舞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溪水……吃人……白影子……嘻嘻……又来了……又来了……”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林薇身后,指向溪水流来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和一种诡异的兴奋,“看!白的!漂着呢!找替身……找替身……”口水顺着她干瘪的嘴角流下。
林薇下意识回头,身后只有弥漫的浓雾和寂静的土墙,空无一物。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窜上来。旁边的邻居听到动静,赶紧出来,一边向林薇赔着不是,一边连拖带拽地把疯婆婆拉回屋里:“林警官别见怪,她老糊涂了,见谁都胡说……溪水好好的,哪有什么白影子……”
林薇又找到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试图打听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旧事。提起孙寡妇家的丫头和老李家的媳妇,老人们浑浊的眼里都流露出深切的惋惜和恐惧。
“老李媳妇?多利索一个人啊……去洗衣裳,就没了……邪门啊!”一个掉了牙的老汉吧嗒着早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在昏暗的屋里明明灭灭,“陈大夫?哦,那会儿他还年轻着呢,刚来村里没几年,心肠好,见谁都笑呵呵的……那天好像……好像是看见老李媳妇往溪边去了?记不清喽,太久了……”
另一个老妇人拍着腿:“孙寡妇家那丫头才可怜!刚十六……也是去溪边摸螺蛳,就再没回来……陈大夫……陈大夫好像那阵子还给她娘看过病?唉,陈大夫是好人,村里没他不行……”
走访的结果令人沮丧。村民们对陈树的评价高度一致:医术精湛,心地仁善,是村里不可或缺的大好人。而对于那些消失的女子,除了惋惜和恐惧,以及疯婆婆那无人理会的呓语,再没有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那个“十年一轮”的诡异规律,似乎被村民们有意无意地淡忘或忽略了,仿佛那只是漫长岁月里几件不幸的、彼此孤立的意外。陈树的名字,如同被一层厚厚的、名为“信任”的油彩包裹着,坚不可摧。
林薇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老屋时,夜幕已沉沉压下。浓雾在黑暗中仿佛有了生命,在窗外无声地翻涌。风穿过屋后竹林,发出沙沙的、如同无数窃窃私语般的声响。老屋的木门在风里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吱呀声,像什么东西在耐心地推搡。
她点亮桌上那盏光线昏黄、摇曳不定的老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布满霉斑的墙壁上,像一个蛰伏的怪物。
她再次摊开那几份陈旧的卷宗,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复对比着那些褪色的字迹和模糊的照片。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王秀莲。李家媳妇。孙家丫头。张三妹(三十年前档案里那个模糊的名字)。
指尖划过那些名字和照片,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再次袭来,比白天在村委时更加强烈。尤其是看到李家媳妇那张梳着麻花辫的黑白照片,那双带着羞涩笑意的眼睛……林薇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她用力甩甩头,将这荒谬的错觉驱散。
是压力太大了吗?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光影晃动间,墙壁上扭曲的影子似乎也跟着狞笑了一下。她猛地抬头,屋里空空荡荡,只有窗外的竹影在风声中狂乱地舞动,像是无数挣扎的手臂。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气味,钻入了她的鼻腔。不是屋里的霉味,也不是窗外的水腥气,更不是陈树卫生所里那股消毒水味。那是一种……淡淡的、近乎甜腻的香气,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尘土味。非常非常淡,稍纵即逝,却让她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这气味……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在陈树的卫生所?不,那里的气味浓烈得多。那是……林薇蹙紧眉头,拼命回忆。记忆深处某个角落似乎被触动了一下,但随即被浓雾般的黑暗吞没,只留下一种冰冷的不安。
她站起身,警惕地环顾这间阴冷的老屋。昏黄的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黑暗浓稠如墨。那丝诡异的香气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屋外竹林的呜咽和木门轻微的吱呀声,在死寂的夜里无限放大。
这云溪村,连同这间老屋,都像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活物,正屏住呼吸,在浓雾和黑暗中,耐心地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