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那位拿着预算报告、被称为佐藤宏树的三年级生，平静地打破了室内的凝滞空气。
“部长，追加经费没批。”宏树声音很平，像在念一段既定的事实，他扬了扬手里另一张纸，“基于现状，我整理了一份可行的必需品清单。”纸上字迹工整，列着基础素描纸、普通铅笔、几块新橡皮这类再基本不过的东西。
茜放下她那支饱蘸鲜红颜料的笔刷，转过身，双手叉腰：“宏树！这清单也太基础了吧！”语气里带着点不甘，但明显少了之前的十足冲劲。
宏树的目光转向站在桌旁的新面孔：“佐藤宏树，三年级，管杂务。”他简短介绍，目光扫过整个房间，仿佛这就是最好的补充说明。
“夏目悠人，一年级。”悠人干巴巴地回应，眼神还有点发直地盯着这充满“潜力”的活动室，“情况…嗯，挺直观的。”他内心在盘算着合适的时机提退部的事。
这时，角落里那个光洁如新的画架方向传来一丝极微弱的动静。
一个少女无声无息地坐在了画架前的矮凳上，如同瞬间出现。乌黑的长发整齐地束在脑后，侧脸线条清晰而缺乏表情。她甚至没往这边瞥一眼。
她动作精准地打开一个木质画具盒，里面削得完美的铅笔按硬度排得整整齐齐。她拿出一支HB，又取出一张质量远超桌上那些的素描纸，用图钉仔细固定好。
“凛同学！”茜的声音一下子扬了起来，像找到了失落的宝藏，“你来啦！”
叫远坂凛的少女毫无反应，仿佛声音在空气中就被冻结了。她调整画板，让光线准确洒落，然后拿起铅笔，准备落笔。
悠人靠近宏树半步，压低了声音：“她…平时都听不见人说话？”语气里有点困惑。
宏树也压低声音：“大部分时间。基本只专注画画。”
茜似乎早习惯了凛的漠然，注意力很快回到悠人身上，兴奋未消：“对了悠人！既然人都齐了，从基础练习开始融入吧！”
悠人心里立刻拉响警报。签名？还没画押呢！练习？开什么玩笑！他立刻表明立场：“部长，等等！我加入的手续还没…”
茜没等他说完，眼睛闪着光，指着凛画具盒旁一块洁白如新、切割整齐的橡皮：“先从观察学习做起！看到凛同学的高档橡皮了吗？找找她削下来的橡皮屑！观察大师的修改痕迹，学习思路！”
悠人看着凛画具盒周围——干净得一尘不染，别说橡皮屑，连铅笔灰都看不到影子。“呃，部长，”他试图指出问题，“那块橡皮看起来…完全没用过吧？”
“大师都很严谨的！可能马上就会用了！”茜毫不动摇，热情洋溢地鼓励，“你快凑近点，好好看看细节！”
悠人头皮发麻。凑近那位一看就不好惹的冰山旁边看橡皮屑？这跟摸老虎屁股有什么区别？他站在原地没动，脸上挤出为难的笑容：“部长，我觉得…这个学习方式可能不太适合入门，而且我…”
茜根本没听进去他的推脱，用眼神示意他行动：“快嘛！感受艺术殿堂的入门门槛！”
被那种不容置疑的“部长威光”顶着，悠人极其不情愿地、像踩地雷一样向凛的角落挪了两步。距离一拉近，凛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更明显了。他实在不想靠太近，又怕茜不满意，于是只微微弯腰，伸长脖子，装模作样地往凛画具盒下方那块干净到反光的地板上搜寻根本不存在的“屑”。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假装很认真但千万别惹事”上，忽略了脚下的情况。活动室地面算不上平整，一个没留意，脚尖被旁边放画具的矮凳腿轻微绊了一下。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悠人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稳住自己。手胡乱伸出，一把按在了凛画架支撑的金属杆上！
“咔哒…” 画架被这力道一推，发出一声轻微的、但在极度安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的金属摩擦音。
画架微微一晃。
凛手中那支削得极尖的HB铅笔笔芯，“啪嗒”一声，在纸面上压断了。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
铅笔落下的声音消失了。凛的动作完全静止。
她缓缓抬起头，视线掠过被压出一个小黑点的纸张，最后落在——那只按在她画架上、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上。再往上，是悠人惊慌失措、还带着点尴尬的僵硬表情。
那双眼睛平静无波，没有怒火，却像最深寒的冰层，瞬间冻结了周围所有的空气。目光在悠人脸上只停留了一瞬，如同看着一件碍事的物品，随即垂下。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珠落地，带着一丝冷硬的质感：“不准碰画具，外行人。”
这句话的分量，比他摔倒还让悠人难受。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站直身体，脸颊有点发烫：“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脚下绊了一下…”
茜的声音立刻插进来圆场：“没事没事！意外嘛！悠人他绝对是求知心切才会……”
凛没有回应任何解释或道歉。她仿佛只接收到了外部杂音消失的信号。她利落地清理掉断铅，然后以近乎仪式的精确度，重新削尖了那支铅笔。当铅笔尖重新变得完美锋利，她才再次投入到那静谧无声的排线中，整个世界只剩下铅笔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只留下画纸上那个碍眼的小黑点和兀自僵在旁边的悠人。
悠人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快速退回到宏树和茜所在的区域范围，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狼狈和尴尬。“这也太夸张了……”他嘟囔着，语气里既有不满也有后怕，“而且部长，你那个‘橡皮屑学习法’…… 根本就没屑嘛！我怎么看？”他趁机强调刚才任务的荒谬，想把练习的事情再次推掉。
宏树已经找了把看上去还算完好的椅子坐下，翻着他的清单，头也没抬：“凛对自己的工具和空间很在意。至于看橡皮屑……大概是因为前部长西园寺学姐很喜欢强调这一点。”
“前部长？”悠人立刻捕捉到这个新名字，正好可以用来转移话题。
宏树翻页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悠人，又快速瞥了一眼远处依然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凛和正在给自己打气的茜。
“嗯，”宏树的声音不高不低，确保不会打扰到角落，“西园寺玲子学姐，我们三年级的时候，她是部长。实力很强，但要求更高，可以说是苛刻。新生基本功达不到她标准的，当场批评是常态。”他目光扫过活动室里那些积满灰尘、空置废弃的画架，“她认为冲击N展团体赛，只需要顶尖的几个人，其他人……只是浪费资源。那时部里还有六七个新生，氛围挺紧张的。”
悠人下意识地想象了一下那种高压环境，仿佛空气都沉重了几分。“然后呢？”
“她们毕业了。”宏树语气没什么起伏，“最后一年，她们进全国展的成绩不错。但走了之后，”他视线缓缓掠过空旷破败的活动室，“社团就塌了大半边天。”
悠人立刻联想到那本停留在去年的活动记录本：“所以去年的活动记录……”
“基本都是部长自己支撑的。”宏树接口，目光看向茜，“她崇拜西园寺学姐，想继续学姐的路。”他又看向凛的方向，“凛是唯一留下的，达到西园寺学姐标准的实力者。但她只做自己的事。”
宏树的总结清晰又冰冷：“现在的状况就是：一个想模仿却力有不逮的部长，一个完全沉浸的技术支柱，一个管杂务的挂名部员，加上一堆古董器材。活动部室？勉强维持运作罢了。预算？看学生会心情。”他最后一句微微加重，带着一丝现实的冷感。
悠人彻底明白了。这凋敝的现状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而是被前任的高要求和精英路线一点点抽干了活力。他看着茜——她脸上混合的颜料和她眼中依旧燃烧的光，突然觉得那执着里带着点悲剧意味。冲击全国？在这种废墟上？他只想跑得更远。
“明白了？”茜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吓了悠人一跳。她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前，没听见宏树具体的分析，只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低气压。她伸手想拍悠人肩膀，但手上五颜六色的颜料让悠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不要被暂时的困难迷惑！”茜握紧拳头，脸上的颜料显得表情更加坚定，“虽然西园寺学姐很厉害，但我们的路不同！草根逆袭！靠的就是这份燃不尽的热情和……羁绊！”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悠人，充满感染力——也让人压力山大。
悠人看着她的眼睛，再看看角落那块绝对安全区域的凛，最后目光落到茜拍向宏树手中预算清单的动作上。他的视线定格在桌上那几件仅剩的可怜工具上，尤其是那块黢黑发亮、硬邦邦的“部史橡皮古董”。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得赶紧找个机会，在签那份该死的入部申请书之前，把退出这件事给办了！橡皮屑？羁绊？饶了他吧！
他不动声色地拉开椅子，在茜充满期待的注目礼和宏树平静无波的注视下，以及角落里那恒定的“沙沙”背景音中，坐了下去，决定——暂时装死。手指却忍不住轻轻戳了戳那块冰冷的“橡皮化石”，硬得像块压缩饼干。
“嗯……练习啊……”他拖长了尾音，语气里充满了尚未签字的部员应有的迷茫感，“让我……再熟悉熟悉环境？”他飞快地瞟了一眼活动室那扇吱呀作响、看起来不太牢固的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