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境的雨下得久,泥土混着针叶的清苦味。暴雨停的那天,乌云尚未散尽,暮色像一层厚毛毯压在人们肩头。老屋外的木桶“嘭嘭”响着接水,诺维缩在椅子里,火炉里灼亮的寒松噼啪炸出火星。。
母亲伊莲娜把粗陶杯塞进他小手,奶茶浮着一层温热白雾,豆蔻与苦草的气息交织,如一张轻柔却陌生的网。杯壁粗糙,指尖被烫得一缩——就在那一瞬,光景骤然翻转:
钢筋水泥的城市、夜色中闪烁的氖灯广告牌、胎面划水的“呲啦”声,还有呼啸而至的大卡车。刺骨冷雨沿衣领灌入,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瞳孔骤缩,心跳狂乱如擂鼓。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没死?那这地方……又是哪里?
那辆卡车撞上的瞬间,本该是他人生的终点。但当他再次睁开眼,看到的却是陌生的火炉、灰蒙蒙的窗外、身旁轻声安慰的女人——以及自己缩小数倍的小手和腿脚。他愣在那里,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线。
一旁忙着做饭的伊莲娜察觉他的异样,走过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你在说什么呢,宝贝?这里是家里呀。”她的声音柔和,却让诺维更觉茫然。
他低头抿了一口奶茶,苦中带甜的味道让他皱起眉头——那滋味竟与前世的原味奶茶无比相似,仿佛在悄悄提醒他:你还活着,只是换了个地方。
与记忆中的都市喧嚣截然不同,这个世界有斑驳的木屋、苍茫的森林,还有那无从理解的魔法。他常常站在窗前,盯着外面的雨水发呆,雨水敲打玻璃,他胸口忽地一紧,目光不自觉转向西方,仿佛有什么在远处低语。他甩了甩头,试图甩开这莫名的感觉。
那年冬天,镇上难得落下了一场轻雪,薄雪覆在篱笆与湖面上。他独自来到湖边,折了一根枯枝,模仿着什么,挥舞着小手,嘴里哼哼唧唧地发出古怪音节——“Avada Kedavra”,“Petrificus Totalus”,——发音生硬、语调滑稽,像是在模仿某种遥远的记忆。他自己也觉得可笑,咯咯笑着摔进雪地,却仍爬起,一遍又一遍地试着“施法”, 他一遍遍挥舞枯枝,直到手酸得抬不起来,也不肯停。
他逐渐习惯了这个世界的节奏,也开始从细枝末节中认识这片土地。
北境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严寒刺骨。这里属温带季风气候,夏天长得过分,炎热到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住在了南国。秋天只是个短暂过渡,树叶刚刚染黄,便被一场雨扫落干净。冬天虽然名义上存在,但大多数时候只有晨间薄霜挂在枝头,不等太阳升起就悄然消融。偶尔会落雪,但多是绒絮般的短暂降温,很难在地面停留太久。人们打趣说,这里连冬天都温柔,老了住着也舒坦——当然,这并不妨碍孩子们把每次霜冻都当成“雪原探险”的起点,假装自己正生活在帝国边境线上,守护着最后的防线。
诺维长大的城镇位于北境的中心,被称作“洛丹希尔”(Lordanhiel),意为“湖畔的石岭”。洛丹希尔是一座藏在雪松与山影中的城镇,三面环林,一面临着一座被称为“镜湖”的湖泊。镜湖水面澄澈如镜,常年笼着薄雾,据说夜间会映出星辰轨迹,是占星塔的实地观察点之一。南边与帝国驿道连接,有三条通往边境的石板大道,以及三条分别前往南方、北方、东方的魔导列车线路,使这里成为北境重要的交通节点之一。
帝国地图上只标了“小镇”二字,可洛丹希尔却早已是整个北境真正的心脏。城里设有教会的分院学校,教授《光明圣典》与算数写字,基础魔法课程,招收平民与贵族子弟共学。学费并不贵,但书本、笔墨和基础魔法材料仍需自理,对多数平民家庭来说是笔不小的开支,平民多学习文化课,在十二三岁就退学回家帮助家里工作了。
有些天赋出众的平民孩子可以申请学费减免,但条件是十八岁后不得报考其他学院,只能进入教会学校继续深造,并在毕业后服侍教廷。 当然,也有贵族愿意资助平民子弟就学,以此培养人脉、巩固自身在地方的影响力。
几座大型商会的货栈集中在城西南货运区,一早便有篷车、魔导列车进出,传送各种魔导制品、咒纹器具与特产毛皮。魔导车站建在东侧高地,车轨沿山坡盘旋而上,夜间会点亮灯轨,犹如流动星带。每年夏末的市集节也会在站前广场举行,远近居民都会赶来参加。
镇中心的广场上立着一座圣火纪元初建成的石砌教堂,古老而庄严,外墙爬满常春藤。教堂旁便是赫尔蒙特侯爵家的世袭宅邸,也被称为“洛丹堡”,背靠山坡,面朝镜湖。外观沉稳内敛,由深灰色魔石与雪岩砌成的半堡垒结构构成,四角设有低矮塔楼,仅用于瞭望与哨岗。
这里既是北境的行政中枢,也是赫尔蒙特家族信念的象征——坚固、冷峻、不屈。
最开心的,是和小伙伴们在林间小道找寻‘秘宝’,有时诺维会跟着米迦勒他们一起出发——哪怕每次只是找到几只破罐和松针底下的鼠骨或闪亮石头,他们也会兴奋地跑回去说:“我们发现了地精的藏宝标记!”明知是胡扯,但没人会戳破。
父亲马赫·沃克是北境骑士团长,平时不苟言笑。脸上有道旧伤,是早年随侯爵征战留下的,镇上的孩子们常在背后议论“那道疤到底是打谁留下的”。他话不多,但在诺维背不出《光明圣典》时,总会站在门口咳一声:“不记得也别瞎编,抄一遍就记住了。”
不过严格归严格,马赫并非那种粗暴冷漠的父亲。
有时,马赫会带诺维去城北的练兵场,坐在围栏后看骑士操练。那是诺维最期待的时光——哪怕只是看。他双脚还够不着马镫,却已经能分辨哪位士兵转身迟钝、哪匹战马受过惊吓。他常趴在围栏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举剑下令的模样,仿佛只要看得足够久,自己也能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他看得出了神,忽然问:‘我以后也能进军营吗?
马赫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那语气不带丝毫鼓励,像往雪地里扔了一把冷水。但诺维却乐得在心里咂摸了好几天。毕竟,以一个三岁小孩的身份听到这种话,总比“你还小呢”强得多。
有时父亲会在木桩上演示砍击,三岁的诺维则模仿着挥舞自制的小木剑。他不觉得自己是在“玩”,而是在“训练”。毕竟他是个曾活过二十年的人。他甚至会用前世看到的动作要领修正自己的姿势,却不得不在练到一半时装作累了,好让母亲放心。
当父亲偶尔使用附魔武器演示咒式轨迹时,他看得更加专注。燃起的符文火光,折射在他的瞳仁中,像一簇即将点燃的渴望。
在诺维眼里,这个父亲不像地球上的老爸那样会陪他玩电子游戏,也不会在他摔倒时立刻抱起来哄。但他会在你咬紧牙关坚持训练时,拍一下你的肩说:“可以了,今天练得不赖。”
那种沉稳而朴素的鼓励,比千言万语都来得实在。
他的母亲伊莲娜是赫尔蒙特侯爵府的女仆长,出身于一支早已没落的小贵族家系。她举止温婉,知书达理,行走时裙摆总是恰好不扫地,落座时动作安静得听不见一丝衣料摩擦声。她习惯在黎明前起床,围裙永远洁白,脚步悄无声息。厨房的炉火点起时,诺维往往还窝在被褥中,闻着炖锅里浮起的豆蔻与麦粥香,半梦半醒间觉得仿佛回到了什么从未拥有过的地方。
她话不多,却凡事有条不紊。每天上午,她会提前安排好侯爵府的各项事务,嘱咐各个佣人当天的采买与备餐,等中午前稳定运转后便悄悄离开,赶在钟声敲响前走回家——十分钟不到的路程。她或是在家中亲自做饭,或是将早早在侯爵府上备好的饭菜包好带回。总之,不论多忙,诺维与马赫回家时,桌上永远有一份热腾腾、调味恰好的晚餐。
在家中,她从不喊诺维的名字,而是温声唤他“宝贝”。那声音柔和,不带一丝宠溺,像落雪时窗纸上传来的火光,不炽热,却足够温暖。
“来,宝贝,手伸出来。指节都冻红了。”她蹲下身,替他搓着手心,又顺手将他额前乱翘的发捋开,“这样眼睛才不会酸。”
火炉咔哒咔哒地响着,窗外是灰白一片,雪还在落。浴桶的热气刚刚消散,木地板上拖着几道水痕。
诺维裹在浴巾里,被伊莲娜抱到火炉边坐下。她动作很轻,但抱起他时,那种“孩子”的感觉仍让他浑身不习惯。
他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垂着,一滴水从鬓角滑到下巴。眼神忍不住被那根“棍子”吸引了过去。
伊莲娜举起它,啪的一声轻响,温热的风便呼地吹了出来。
“别动哦。”她说着,把他的头发拨到一边,热风顺着发丝吹了下来。
诺维愣住了。他脑中自动跳出几个词:“热风?不是电?这……不是插电的……” 他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想找线,但那魔导器只是安静地吐着气,没有一点震动,手柄上刻着细密的符文。
“这个世界……连吹风机也是魔法驱动的吗?”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你这头发啊,又软又容易打结,真是让人操心。”她低头笑着,轻轻撩开他额前的发,又从桌上拿起一枚淡蓝色魔石。
她右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掌心泛起涟漪,一团水珠从他后颈的湿气中缓缓浮起,聚成一颗晶莹的水球,被她丢进旁边的小木盆。
“差不多了。”她说,把毛巾搭上他头顶,擦了擦,末了却没松手。
她沉默了一瞬,像是迟疑,最终还是俯下身,鼻尖贴了贴他发顶——那是个极轻的动作,仿佛她自己都不太习惯。
“嗯……”她像在确认什么,“宝贝真香。”
话音落下,她怔了一下,随即掩饰似地轻轻哼了声,把他抱回被褥里,语气又恢复了往常的平稳:
“下回别乱跑,着凉就不好了。”
诺维每次听到“宝贝”这个称呼,心里都会莫名地一紧。他前世是个孤儿,从没人这样叫过他。孤儿院的“老师”只管喊名字,偶尔有善意,也像发剩饭一样随手一拨。可伊莲娜不同,她从不强调“你该听话”,也不说“你得争气”。她只是每次看他,都像在看什么比命还贵重的东西。
起初他还有些受宠若惊,甚至一度怀疑——这个世界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养孩子?可后来他发现,并不是。别的母亲会吼,会急,会烦,但伊莲娜从不。哪怕他调皮惹祸,她也只是叹一口气,然后摸摸他的头,说:“宝贝啊,不可以再这样了,知道吗?”
她的训斥像春雨,落在身上没有痛感,却能渗进骨里。
有一次,他不小心打翻了她熬了一个上午的药汤,心虚地躲在屋角等着责备。她却只是默默擦干地板,起身再去重熬一锅。夜里他实在忍不住问:“你不生气吗?”
她笑了笑:“生气当然会,只是宝贝你还小啊。既然小,就慢慢学,不是吗?”
那一瞬,诺维几乎忘了自己心理上已经二十岁了。
有一晚,他站在门边,看她弯腰生火、身影映在火光中,忽然喉咙发紧,想喊一声“妈”。
最终他没说出口,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谢谢你,给了我从未拥有过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