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场久违的初雪将整个洛丹希尔笼罩在银白之中。树枝挂霜，屋檐覆雪，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冰晶。 “今天是圣火降临节。”伊莲娜替诺维围好围巾，神情如常平静，却在语尾顿了顿，“记得好好陪洛尔希小姐去教堂，别再乱问神父那些……奇怪的问题了。” “什么奇怪的问题？”诺维眨了眨眼，佯装无辜。20岁的灵魂让他早学会了“演小孩”。 “你自己清楚。”伊莲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去取斗篷。
教堂祭坛正上方悬着光明神的圣火徽记，中央供奉台燃着由魔法维持的长明火焰，映着彩绘玻璃窗，投下缓缓流动的金红光影。
讲道由艾斯贝尔神父主持。他留着雪白胡须，声音却不似老人般颤抖，反而带着一种沉稳、庄严而温和的力量。
堂内坐满了人，贵族与村民孩童混坐一堂，呼出的白雾在神像前慢慢升起、散去。诺维与洛尔希挤在第二排，她悄悄从斗篷里掏出一颗糖果塞给他。诺维一时没注意，“咔哒”一声咬碎了糖，声音正好撞上神父讲到“神明的启示”一句，引得前排几人纷纷回头。
洛尔希皱了皱鼻子，压低声音：“认真点！教廷讲故事的时候最有趣了！”
诺维翻了个白眼，“老掉牙的神话故事有什么好听的，比前世动画还夸张。”心里这么想，他还是坐直了，怕她又踢他一脚。
“在天地尚未成形之时，万物沉于混沌。”艾斯贝尔神父张开双臂，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是光明神赫利奥斯，举起圣火，划破黑暗，令世界有了晨曦与节律。” “祂点燃了天上的太阳，在大地的山峦之巅留下一簇永不熄灭的圣火——正是我们今日在圣殿中所仰望之火。” “这团圣火引导人类走出野蛮，学会书写、建造与祈祷。它已燃烧数万年，从未熄灭。” 他放慢语速，目光扫过在场的孩童：
“你们可知，为何神明唯独眷顾人类？”
堂内一时寂静如水。
“因为，只有人类，选择了光明。” “精灵依附自然，魔族追逐堕落，矮人与兽人各自膜拜他们的蛮神。而人类，走到圣火面前，低头祈祷，选择了荣耀与秩序。” “因此，赫利奥斯赐予我们魔法，赐予我们轮回，赐予我们世界的主权。” “祂不是高坐云端的暴君，而是你我灵魂中燃烧不灭的那一道火光。” “凡信光者，皆得救赎。”
神父轻轻一叹，转而说起自己多年前初来北境的情景：“二十年前我追随先主教来到北境。这里历来都是魔族入侵的必经之地，多少代王国的兴衰更替，都从这片雪岭间拉开帷幕，古来就有‘问鼎大陆，始于北境’之说。”
“千年前魔族第三次南侵前，人与魔之间尚无海相隔。那时魔潮南下，几乎撕裂帝国，逼近圣都。就在那场战火中，一位无名少女被神选中，成为圣女。”
“她重整军队，率军北伐，最终将魔族逼退到北境，在如今海峡所在的山脊上，以血为誓，点燃了神明的裁断。”
“那一日，天光如刃，自交战最激烈的战线上撕开大地，将魔族大军与人类军队生生分隔。那裂口一路延伸至海，如今所见的‘圣痕之海’，自此成为两族无法逾越的屏障。魔族南侵之路就此断绝，再未越界一步。圣女的身影亦随圣光化为尘火，只留下那柄插在崖顶、至今不锈的圣剑。”
“后来的人称这条海峡为‘圣痕之海’，也有人叫它‘裂海’。这是神迹，是信仰打动神明，是神再一次将我们从危难中拯救！”
“慈爱的神！伟大的神！”
诺维坐在长椅上，听着这些句子一字一顿地落下，心里却回响起另一种声音：
光明神？一听就不是啥好东西，搁前世妥妥PUA大师，给点小恩小惠就忽悠人类当打工人。怕不是连魔族入侵都是祂一手安排的。
他悄声问洛尔希：“如果神是光，那为什么还会有黑夜？他既然点燃了太阳，那月亮又是怎么来的啊？”
洛尔希皱眉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恼火：“你又在胡说些什么了？神父说过，黑夜是混沌留下的影子，迟早会被神光驱散。而月亮啊，是圣女之魂的倒影，她在神裁那夜化为火尘，灵魂升上天穹，凝成那轮照亮夜路的银辉。”
“可星星和月亮，却是在黑夜里亮的。”诺维小声坚持道。
他当然没打算公然反驳神父，只是作为一个前世接受过现代科学教育的灵魂，这套逻辑他实在咽不下去。用“选择光明”来解释人类独受眷顾？这搁地球上早就被批成宗教至上主义了好吧。但他也清楚，现在的他，已经身处一个魔法是真的、神明确实能赐福的世界。就算满脑子问号，也只能暂时闭嘴，默默接受设定。
洛尔希怔了一下，抿了抿嘴，似乎有些为难。片刻后，她低头看见诺维冻红的指尖，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
“你的这些奇怪问题，我才不在乎呢，”她小声道，又加了一句，“不过……我相信星星是真的，你说的，也许也是真的。”
她语气里带着一点迟疑，却仍倔强地看着他，像是在用自己能理解的方式，笨拙地安慰他。
诺维看着她冻的有些发红的小脸，微笑了出来。她的手掌温暖，像小时候无数次拉着他跑过草地的触感。那一刻，记忆如潮水涌来，他记不清第一次见到洛尔希是什么时候了。就像记不清第一口奶茶的味道，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学会走路。她一直都在——她的声音、她的红发、她嘹亮的笑、她从窗台跳下时拉着他一起摔倒的样子，像空气、像阳光、像那座侯爵府里流动的风。
听女仆们说，“洛尔希”这个名字，是侯爵夫人从“洛丹希尔”中截取的，意为“山湖之光”——像是在这片北境严寒中，为她点亮的一束火光。
他们一同在婴儿房咿呀学语，牙牙学步时争抢木马玩具；一同吃麦饼、听神父讲《光明圣典》的故事，也一同被侯爵夫人揪耳朵罚站过走廊。
他三岁那年，意识中突然多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钢铁与水泥、噪音与车祸、还有另一个自己。
那个世界将他从稚嫩的孩童中瞬间拉离，让他沉默、警惕、理性，却也在惊惧之中本能地寻找依靠。
而她就在身边，从未离开。
他第一次自己穿鞋，把左右脚穿反，是她一边笑得在地毯上打滚，一边嫌他“连个鞋都穿不好”；
他四岁那年罕见地在侯爵府留宿一夜。
母亲临时值夜，便让他在仆人房的床上睡。炉火还未熄尽，雷鸣滚过北境的夜空，窗纸随风鼓动。诺维睁开眼，他坐起身时，正好一道闪电划过窗棂，照亮了门口那个抱着枕头、红发乱翘的小身影。
“你怎么来了？”
“我才不怕呢！”她下意识抬头嚷道，又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声音里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倔强。 “我是怕你害怕……才来陪你的！”她撇开头，像在和空气解释。
她脚步飞快地扑上床，枕头一甩，蹬掉鞋子就往被子里缩。 诺维差点笑出声，强忍着没调侃，反倒是伸手替她拉了拉被角。她湿润的发梢蹭过他额角，有点凉，也有点痒。
风声透过窗缝，撩动墙上的挂布。她哼哼了两声，翻过身背对他，小声嘀咕：
“别误会了……我才不是怕打雷。只是觉得你肯定吓得睡不着，才特地来陪你的。”
诺维嘴角微扬，轻轻叹了口气，语调慢悠悠地带着点调侃：
“那可真是……劳烦大小姐屈尊怜悯了。”
他说着把被子往她那边拽了点，“希望我今晚别吓到你才好。”
她闷声道：“哼，就你还想吓我？我怕你晚上又说梦话才是真的。”
语气凶巴巴的，可她贴着他那一边缩了缩，被角不自觉蹭过他的胳膊。
不一会儿，她的呼吸就变得绵长而平稳。雷声依旧滚动，夜却仿佛柔软了些许。
诺维偏过头，看着她睡着的侧脸，心中某个地方悄悄泛起一丝暖意。他没动，只是悄悄把被角又往她那边裹紧了些。
他们从来没真正分开过。
他不记得“洛尔希小姐”是什么时候成了“洛尔希”，又是哪天开始变成了“那个总是抢我麦饼的人”；也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能从十几个人的脚步声里分辨出她来了，甚至在她张嘴前，就能猜中她想说什么。
但他记得，那年夏天，在侯爵府东厢花园里，她第一次穿了那条印着火焰纹的小裙子，红头发被女仆绑成两个垂耳似的发圈。 “诺维！这鱼在笑！快来看啊！”洛尔希站在池塘边，裙摆溅水，回头朝他咧嘴。
他站在石径上的树荫下，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苹果。
那一瞬间，他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忽然乱了半拍。
她像是发光的。
从那个一直吵闹、爱抢吃的、非要当“姐姐”的玩伴，忽然变成了什么别的东西——
一种，他想守护的存在。
钟声把他从回忆里唤醒，教堂外雪花仍在无声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