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褪尽，洛丹希尔镇神学院的小操场上已传来孩童细碎的脚步声。雾气在地面游移，脚下石板微湿，阳光从云缝中洒下，将整排静置的元素石球映出淡淡辉光。
孩子们按年龄排成几列，身穿冬季统一发放的灰蓝色斗篷，神情不一。神父艾斯贝尔立于讲坛前，清了清喉咙，带着些许威严地宣布：“今天从风属性开始。先冥想两分钟，稳定气息。”
诺维站在队伍侧边，身形挺拔。他少言寡语，却极为专注。每次训练，他从不迟疑，也从不出风头，却总是最早完成指令，精准得近乎无声。
相比之下，米迦勒显得活跃得多。他正在队伍前跑来跑去，一边跟其他孩子打赌谁能最先点亮石球，一边扮鬼脸取笑前排的小个子男孩。
“昨天我赢了两个回合，今天你们准备好输第三次了吗？”他朝后排嚷着，引来一片起哄声。
洛尔希站在他身后，双臂抱胸，挑眉道：“你也就能在这里赢赢这些小不点。”
“哎哟，连山湖之光大人都开口挑战了？”米迦勒夸张地退后一步，“既然如此，不如来场三球对决？”
“我才懒得和你争这些。”她哼了一声，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却还是嘴角一挑，显然听进去了。
诺维听着两人的你来我往，神色未动，低头确认自己左腕的魔导印环是否贴合牢靠。这种教会统一发放的魔法辅助装置，外表是一圈刻有符文的银色指环，能够协助初学者引导魔素稳定咏唱，防止失控。他已经熟悉了它的重量，却仍习惯在每次训练前仔细检查。
艾利珊娜导师不远处默默观察，目光掠过他们三人时微不可察地一顿。
＊＊＊
午后的阳光炙热，反射在白石墙上晃得人睁不开眼。风属性训练刚结束，孩子们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啃着干面包，喝着随身携带的凉水。
“……我头有点晕。”米迦勒一屁股坐倒在地，背靠着石阶，脸色发白，汗水顺着鬓角滑下。
神父走来，语气平静：“魔素耗尽了。”
孩子们抬头看向他。
“你们的身体能容纳的魔素是有限的。”神父示意大家安静，“使用魔法会消耗精神和体力，就像你跑了很长一段路。”
艾利珊娜接着开口，语气更温柔些：“魔法不是凭空而来的力量，而是你们用精神力去引动自然中的元素。就像拉动一桶水，需要绳子和力气。拉得越多，人就越累。”
“所以吃面包也能补魔法？”一个孩子好奇问道。
“算是。”她点头笑了笑，“休息、进食、冥想都可以。魔法力和你们的体力其实紧密相关。”
“那就是说，不能靠猛放魔法取胜？”米迦勒抹了把汗，苦笑着问。
“不然上战场你早死十次了。”洛尔希哼道。
艾利珊娜轻轻一笑：“真正的胜负，从来都不靠谁魔法多，而是靠谁判断快、反应准。若只会傻放法术，在实战中只会成为活靶子。”
神父点头补充：“你们要倾听、感受、思考——让元素像你们想的那样动作。判断与反应，不只是本能，更是每次训练积累下来的直觉。”
一时间，训练场边只听得见面包咀嚼的声音和偶尔传来的风声。孩子们纷纷点头，像是第一次意识到，魔法不仅是炫目的力量，更是控制与克制的艺术。
风练过后是木系。
“每人挑一根训练藤，”艾利珊娜站在草地边界，扬声道，“使用基础牵引术 藤拉，控制它勾住对面木桩。成功将桩拖回，即算完成。”
地上排列着一圈拴着练习藤的石柱，藤蔓苍翠，表面刻有缓缓流转的绿色符纹，是由魔导技艺驯化过的“低意志植物”。
孩子们三三两两排好，一时间魔咒声此起彼伏，草地上藤条纷纷抖动，拖拽、缠绕、挣扎，场面像极了某种缓慢却暗藏力量的舞蹈。
“喝——！” 一声喊从右侧响起，伯爵家的罗曼猛地将藤拉得笔直，藤蔓呼啸着穿越一丈，准确缠住木桩，将其整根拉回。围观孩子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厉害，是今天最快的。”有孩子道。
“果然是贵族学徒。”
罗曼自信地扫视一圈，嘴角勾起。他下意识地看向诺维——那个总是不声不响，却不知为何让他心烦的家伙。
诺维站在另一边，还未开始。他垂着眼，像是在和那根藤蔓“对话”。
“怎么，不敢来？”罗曼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寂静下来。
米迦勒皱眉，刚想说话，却被洛尔希拉住。
诺维却只是轻轻抬手，低声念出：“藤缚术。”
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也没有动作夸张的咏唱，藤蔓应声而动。它没有直接冲向木桩，而是先伸出一节，微微颤动，似在“感知风向”；随即猛地一抽，绕过桩身，打出一个巧妙的旋回，几乎没有多余力道地将桩带回。
过程不过三秒，却像是整片草地都被调动了节奏。
沉默片刻之后，掌声才陆续响起。
“他没喊一声……” “刚才……是不是用了风系配合？” “太快了，我连咒文都没听清。”
罗曼脸色一僵。他本以为对方只是个“咒术控得稳”的怪胎，没想到连操作都这般老练。脸上挂不住，当场冷笑一声：“哼，偷偷练了多少遍？还装得跟什么都不会似的。”
诺维没应，抬头看向艾利珊娜。
导师眉梢未动，却轻声道：“牵引顺滑，力道适中，精神掌控良好。”
她点点头，视线扫过罗曼，再未多言。
神父在讲坛边低头做了笔记，视线略过诺维手腕上的印环，又看了看那根藤蔓，目光微动。
午后的练习刚结束，孩子们三三两两在草地上歇息。 诺维坐在一棵槲树阴影下，撕开面包咬了一口，余光瞥见前方那两人又在吵嘴。
“当然是风刃术！速度快、破坏力高，一击就能断藤！”洛尔希眉飞色舞地挥手比划，“一发‘风刃’直接割断敌人护盾——完胜！”
米迦勒不甘示弱：“你要是没打穿呢？还得是‘藤蔓手里剑’，缠绕加控制，战术多灵活你知道吗？能防能攻还能封走位！”
“你脑子封住了。”
“再说一次？”
诺维听得笑出声，正要插嘴调和，却被一道冷淡的声音打断：“又在那儿装懂了。”
他抬起头，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洒下，洒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罗曼慢悠悠踱步而来，身后簇拥着几名穿着讲究的贵族孩子。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三人，最后目光落在诺维身上，唇角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不愧是洛尔希小姐的贴身影子，这么热的天也舍不得离她三步远，真是忠心耿耿啊。”
诺维咬了一口面包，没接话，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像看一只无聊地绕来绕去的苍蝇。
米迦勒皱起眉：“你说谁呢？”
“我可没说谁。”罗曼摊手，转而看向远处刚跑过来的艾提，“倒是有人，连咒语都念不好，还敢来混魔法课？”
艾提一愣，正想说什么，罗曼却已挥手一道风刃掠过，贴着草地激起尘土，吓得艾提踉跄后退。
“这课是给人学的，不是牲口。”他冷冷地说，转身欲走。
“收回你刚才那句话。”诺维站了起来，语气很轻。
罗曼停住脚步，回头望向他：“你说什么？”
“我说，把你刚才说的——收回去。”
周围顿时安静了几分。
罗曼愣了一下，随即讥讽地笑出声：“你在命令我？”
“不是命令。”诺维一步一步走近，眼神沉静，“只是告诉你，再说一次，我就让你也尝尝‘牲口’的滋味。”
气氛骤变。
“你疯了？”罗曼眯起眼，周围风元素已隐隐翻腾。他从小在贵族子弟中就是首席，不曾有人这样和他说话。
“诺维……”洛尔希小声提醒，声音里带着迟疑。
“他可以骂一个什么都没做错的孩子？”诺维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坚定，“那我就可以打断他的腿。”
话音未落，草地上藤蔓猛然窜起，像蛇一般缠绕向罗曼脚腕。对方反应不慢，风刃斩下，却被下一波更粗壮的藤蔓逼得连连后退，甚至没站稳一脚踉跄。
“够了！”艾利珊娜的声音从远处响起，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
藤蔓一瞬间枯萎，化为碎末落下。
诺维站在原地，脸色平静，仿佛刚才不过是微风拂草。艾利珊娜走上前，目光扫过两人：“训练场禁止私斗。下一次，我会让你们当众默写《光明圣典》的惩戒章节。”
罗曼喘着气，脸色难看地转身离开。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但他低头看了一眼袖中藏着的卷轴，眼底划过一丝阴翳。
风渐渐止了。
草地上恢复安静，藤蔓已被清理干净，地上留下一道被风刃割出的浅痕。米迦勒坐在阶梯边，抱着膝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刚才……是故意的？”
“嗯。”诺维低声回应，依旧坐在角落，望着已经快要落下的太阳。
“我一直以为你不在意那些贵族的嘲讽。”洛尔希靠着另一边的木柱，抱着手臂，语气里听不出责怪，反而带着一点复杂的情绪，“你今天动手了，他们不会就此罢休。”
“我知道。”
“那你还——”
“那是艾提。”诺维语速不快，却每个字都很清楚，“他没有做错。”
洛尔希顿了一下，声音稍低了些：“你今天的出手，真的会惹麻烦，罗曼家世代都是北境伯爵。”
诺维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低头盯着掌心那道被藤蔓反噬留下的细痕。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像是自语，也像是说给谁听：
“小时候只觉得，和你们一起玩就好了。可最近……我开始明白，自己这个位置，挺尴尬的。”
“我是贵族吗？也许是吧，毕竟是骑士之子，又被侯爵当成教子。可没有爵位，就成了最底层的贵族。” “偏偏又不是平民，穿得比他们好，吃得比他们好……被贵族盯着，被平民议论。属于是卡在中间，不上不下。”
他的语气并不愤怒，甚至没有抱怨，只是陈述。像一个孩子初次将自己心里憋着的某种模糊不安说出口，云淡风轻，却又刺得人有点沉默。
米迦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低头去摆弄自己的鞋带。
洛尔希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走近了一步，和他并肩坐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