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春天,诺维第一次跟着母亲伊莲娜去神学院上课。他揣着新买的本子和光明圣典,脚步小心翼翼,才踏出家门,心脏就像被人用鼓槌敲打,怦怦作响。他并不害怕,只是那种初入陌生世界的紧张感让他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肩膀。
作为二十岁灵魂被困在四岁身体的“异乡人”,他努力压抑着不自觉流露出的成年人的沉稳气质,一边假装好奇地东张西望。
他在心里默背着前世学过的社交应对语气词,尽量让自己的步伐、语调和眼神都看起来像个普通小孩。
教室内早已坐满了贵族与平民的孩童。虽然名义上平民与贵族同堂授课,但两者间的距离,比教堂钟塔还高。贵族子弟坐在前排,桌上铺着刺绣绒布,书本由家族私印,笔墨是教会祝福过的浮光笔。 平民孩子则三三两两挤在后排,桌面上是家里准备的草纸本和“导墨笔”——那是一种比沾水笔稍强的新式书写工具,用金属笔管导入魔力墨汁,写久了容易卡墨或滴渍,但好歹不必反复蘸墨,已是他们之间的小奢侈。 而在中排,则坐着那些虽无爵位却家资丰厚的商人、工匠之子。他们使用的是简制版的浮光笔,笔尾没有灵石,只靠手中魔力驱动,书写流畅却略显呆板;书本也非家族私印,而是从镇上书坊购得的抄本,虽谈不上精美,但好歹是羊皮纸制成,不必像后排那样小心翼翼地省着写。 相比之下,前排贵族们使用的浮光笔则优雅得多,笔尾镶嵌着细小灵石,轻轻一按便能在羊皮纸上勾勒出光润流畅的文字,犹如光辉在纸面上舞蹈。
母亲带着他找到洛尔希时,对方正仰着头,仿佛所有座位都是她特许才准坐的。那女孩个子比诺维略高,眉眼却精致得像瓷人,一头赤发在阳光下如燃烧的枫叶一般耀眼。身上的斗篷裁剪得体,刺绣精致,鞋尖在光下反着微亮。
“这么可爱的孩子,脾气却这么傲,将来不知道哪家的贵族小子要倒霉了。”诺维心想。
“又是你啊,‘会读书的小笨蛋’。”她撇撇嘴,语气骄傲又熟稔,“我今天大发慈悲,再让你坐我旁边——可别像上次那样写得比我快。”
“我哪次写得比你快了?”诺维反问。
“反正你就是有点讨厌。”她扭过头,却悄悄把书往中间挪了挪。
侯爵夫人站在一旁,看着两人互动,嘴角扬起淡淡的笑,对伊莲娜说:“这两个孩子,从小就熟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替诺维理了理披风,拍了拍诺维的背,“去吧,坐她旁边,好好听讲,不许欺负她。”
诺维耸耸肩,默默坐到她身边。“我欺负她?她别欺负我就不错。”窗外钟声再响,教堂内渐渐安静下来,圣火的光芒透过彩绘玻璃洒在石板地上,映得整个世界都染上一层金红。像神明遗落的碎片。排排长椅上坐着七八个贵族或平民出身的孩子,衣着简朴中夹杂着些许精致。神父卡西安捧着厚重的《光明圣典》,缓慢而有节奏地诵读,语音中带着一种不可置疑的庄严。
“神说,光明乃秩序之源,凡行于光中者,皆得其守护;凡堕于暗者,必经炽焰之洗。”——这是他们今日要背诵的章节。
诺维刚翻开本子,洛尔希已经刷刷刷写了一行,手速飞快却毫无章法。她时不时侧头偷看他的笔画,动作笨拙又努力藏匿。
“这一段连笔要注意节奏。”他忍不住小声提醒。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老师?”她皱眉看他,语气带刺。
诺维一怔,赶紧收回手,低头不语。没想到她又小声嘀咕:“……算了,我记住了。”
她说完傲气十足地昂起头,却在诺维低头理抄板时,悄悄弯腰捡起他掉落的浮光笔,小心放回他膝上:“别弄丢了。”
她语气故作漫不经心,耳尖却红了一点,“要是因为你手忙脚乱影响我听课,我可不会原谅你。”
他偏过头瞥她一眼,她的表情半认真半倔强,像只炸毛的红狐狸。
“脾气不小。”他在心里默默想着,却不觉得讨厌,“但好像……挺有趣的。”
她不过是个四岁的女孩,而他却是个活了两辈子的“老家伙”。不知为何,看着她一本正经地挑剔,又悄悄地帮他捡笔,他心底竟生出一种想逗逗她、顺着她的小脾气来哄的冲动—就像某种本能的照顾欲,悄悄在童稚外壳下萌芽。
课后,孩子们鱼贯而出,讲堂回荡着神父清理讲桌的声音。侯爵夫人站在教堂门口等她们,伊莲娜也在一旁寒暄着,神色轻松。
洛尔希和母亲离开前,忽然回头瞥了诺维一眼,表情有些不自然:“下次记得早一点来,我不喜欢晚到的人坐我旁边。”
诺维张口欲言,却发现她已经被牵着走远。
春风吹乱他额前的黑发,阳光照在脸颊,有些暖,也有些痒。
他轻轻应了一声:“好。”
莫名地,他觉得有什么新东西,正在悄然开始。
是友情的起点,还是命运的伏线——他并不知道。他只是记得,那天阳光很好,她的头发像火,也像一团不会轻易熄灭的光。
初春·集市与星火
春雪风化后的第一场集市,神父带全班徒步走到三里外的驿道口。篷车、商贩、旅人汇成嘈杂的人流,空气里混着蜜饯的甜、熏肉的馥、还有铁匠炉火里焦煤的辛烈。
洛尔希四处张望,像只尾巴竖起的小兽,兴致勃勃地围着占卜摊打转。
摊主笑眯眯地把铜钱抛进乌木碗,清脆作响:“这位小姐,要来抽个签吗?”
“我才不信这些。”洛尔希昂起下巴,话却偏偏说给诺维听,仿佛怕他误会她幼稚。他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替她把松开的斗篷带重新系好。
“我不是你妹妹。”她压低声音,语气不满,那声音里掺杂了一丝别扭的倔强——她讨厌被当成小孩,尤其是被诺维用那种“大人”的眼神看待。
她不想在他面前被照顾,也不想被当成弱小的存在。
“可我……”话还没说完,便被她一把捏住手腕。
“再说一次,我比你大两个月。”她眼中的光像炭火一样跳动,他只得点头。
她这才松手,转身和摊主讲价,买了一串糖渍果。人群散开时,她将最大的那一颗塞到他嘴边:“勉强奖赏。”自己咬下一口,糖浆黏在唇角,她装作没察觉地别开脸,留他站在原地轻笑不语。
回程路上,阳光洒在石板道上,孩子们吵吵闹闹地分糖果。洛尔希一边走一边抱怨:“这串糖太甜,下次不该信摊主的嘴。”她低头掸着斗篷下摆,脸却悄悄偏向诺维那边。
“你明明吃得挺快。”诺维说。
“我那是……为了试毒。”
“是是是,小姐勇敢。”
“再废话我就——”
“你又在欺负诺维啊,洛尔希。”
熟悉的声音从石阶旁的小坡上传来。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栗色便袍的男孩正蹲在树荫下,手里抓着炸豆饼,嘴角挂着明朗的笑意。他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金茶色的光,整个人像刚从暖风里走出来似的。是一个小伯爵的儿子。
“米迦勒!”洛尔希一愣,随即皱眉,“你不是在马赫叔叔那边练剑吗?”
“今天休沐啊,练剑也要有休息时间嘛。”他耸耸肩,站起身拍了拍裤脚,“再说神父说你们今天要来赶集,我就顺道看看有没有热闹可凑。”
“……你是跟着我们一路来的?”她狐疑地看着他。
“怎么可能,我才没兴趣看你抽不抽签。”米迦勒边说边咬了一口豆饼,“不过我确实看到你把最大颗果子喂给诺维了——你不说不喜欢甜的吗?”
“闭嘴!”洛尔希红着耳根瞪他,伸手就想抢他豆饼。
“喂喂,暴力是禁止行为啊,赫尔蒙特小姐。”他笑着闪躲,把剩下的半块塞到诺维手里,“诺维,救我。”
诺维看了看手中的豆饼,又看了看一脸恼羞成怒的洛尔希,只好无奈苦笑。
洛尔希赌气般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却还是回头喊:“等什么呢?天要黑了,还不快点走。”
米迦勒嘴角一勾,冲诺维挑挑眉,一副“你看她还是关心你”的样子,随后快步追上去。
三人影子拉得老长,穿过斜阳洒落的山路,远处暮色初起,微风里飘来糖浆与青草混杂的甜香,像是那个春天悄悄开始的信号。
斜阳透过枝影,落在洛丹堡的石阶上。落日的余晖将山道尽头的堡垒轮廓染上一层浅金。走到城堡外侧的拱门时,洛尔希脚步一顿,回头看了诺维和米迦勒一眼,语气故作自然地说:
“你们……要不要来家里吃饭?”
她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掩饰某种小小的期待。
拱门外侧,士兵笔挺站岗,目不斜视地注视前方。诺维刚要应声,远处石廊传来脚步声。
伊莲娜提着篮子,与赫尔蒙特侯爵夫人一同走来。她方才陪夫人外出,此刻正打算送夫人入府后返家为诺维和马赫做饭。
“诺维?你怎么也在这儿?”她略显诧异地问。
“洛尔希邀请我们……”诺维小声答道。
“好久没看到诺维了。”侯爵夫人和煦接话,步伐未停,语气温和却不容推拒,“都来了,就一起吃吧。米迦勒也是第一次来,不要拘束,孩子们难得团聚一顿饭,也是好事。”
伊莲娜轻轻叹气,看了看两个男孩,终是点头:“那我回去给你父亲做饭。”
“谢谢您!”米迦勒连忙行礼,诺维也低声道:“母亲辛苦。”
伊莲娜替他理了理衣领,像往常一样柔声叮嘱:“吃慢点,不许挑食。”说完便转身而去。
穿过门廊时,有两名女仆默默替他们推开内门,动作恭敬而利落。 洛尔希在前厅门前,努嘴催促他们:“快点啦,饭都快凉了。”
管家艾尔弗雷德早已等候于前厅前,见四人至,先朝侯爵夫人和小姐深深一礼,方才恭敬地转向诺维与米迦勒:“诺维少爷,欢迎回府。米迦勒小少爷,初次来访,荣幸之至。”
诺维略显局促地点点头,米迦勒则连忙鞠了一躬,结结巴巴地回道:“劳、劳您费心……”
“你干嘛这么紧张?”洛尔希回头看他,“又不是见公主。”
“你就是这家的公主吧。”米迦勒嘟囔。
“知道就好。”
女仆为她推开通往内厅的门,餐厅内早已摆好瓷碗铜汤盅,一股浓郁的炖肉香扑面而来。墙上的烛台与魔石灯交相辉映,照亮了木纹餐桌与精致银器。
“诺维坐我旁边。”她不由分说地拉他过去,又瞥一眼米迦勒,“你坐那边,离我糖罐远点。”
米迦勒一脸冤枉地落座:“我又不是猫,怎么还得防我偷吃。”
餐厅高窗投下柔和光影,门侧站定两名女仆,见主君步入,低头行礼。艾尔弗雷德上前,从侯爵肩上接过外套,动作熟稔。
侯爵扫视一圈,见三名孩子围坐桌边,略带笑意地抬了抬眉:“今天这桌挺热闹。”
侯爵夫人接过话茬:“他们几个刚从集市回来,一路上闹腾得很。”
“孩子嘛,活泼一点好。”侯爵落座,朝三人一一点头,“好了,开饭。别拘束,就当自己家。”
夫人微笑着补充道:“诺维好久没来了。” 言罢,她略侧身对身旁的侍女点头示意,后者便取过酒壶与羹匙,依礼序为宾客斟水布菜。 她语气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你这孩子,都快一个冬天没来找我了。要不是今天偶遇,我这个当教母的都要亲自上门把你拎回家了。” 诺维一愣,随即挺直了背,小声答道:“不是的,我……我下次会早点来。”她又看向米迦勒,语气柔和,却更贴合他的年纪:“你是第一次来这边用晚餐吧?不必拘谨,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就好。”
米迦勒小声“嗯”了一声,坐姿却比刚才更规矩了些。
侯爵夫人望着诺维,语气温柔中带着一丝追忆:“你小时候,可比现在话多多了。”
诺维一怔。
“那年你才两岁,还没站稳,在圣火节的儿童祈福仪式上却非要拉着洛尔希一起站到祭坛上,还对主教说—‘我要保护她。’”
“我?”诺维微张嘴,有点难以置信。心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作为一个二十岁的成年人,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竟然也有如此“天然”的童言童语时刻。
“你还举着点燃的圣火小烛台,整整说了三遍。”她笑得眼角泛起细纹,“吓得神父差点打翻了圣水。”
米迦勒憋着笑,洛尔希则涨红了脸:“……他又不记得了,你提这些干嘛?”
“我记得一点。”诺维耸耸肩,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后来你不是天天拿我当仆人使唤吗?”
“我那是帮你锻炼。”她咬着牙反驳,低头往他碗里塞了一颗她不爱吃的胡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