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上孩子的眼中,诺维一直是个奇怪的人。 明明比他们强——打架强、学得快、又是贵族小姐的玩伴——可他既不是贵族,也不是平民。
有人说他是“侯爵教子”,也有人私下叫他“那位骑士家的半个少爷”。 可这些说法没人当真。连他自己,有时候都分不清。
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父亲。 七岁了,他竟然还没被叫进营地。
按理说,作为骑士之子,这个年纪已经该入营操练,开始接受系统的剑术、体术训练,至少也要在父亲手下学会站姿、走位、斩击与格挡的基础动作。以及魔法和剑术的混合应用。 可父亲马赫却迟迟没有表示。他依旧每天清晨准时起床、训练骑士团的少年们,却从未对诺维说过:“你也来了。”
诺维不解。他有时候偷偷站在院墙角,看着米迦勒和其他贵族子弟在雪地里挥剑、摔打,心中发痒。米迦勒五岁时便已在家族骑士手下打滚,如今动作已颇有章法,连艾斯贝尔神父都夸他是“年轻一代中最像骑士的一位”。 而他——马赫·沃克之子、赫尔蒙特侯爵的教子、在孩子们中打架总能赢的“诺维”——却连一次正规训练都没有参加过。
“父亲在想什么?”他忍不住想。偶尔晚上与母亲吃饭时,想开口问,却总在她温柔望来时,把话咽了回去。
他记得有一次,侯爵大人牵着洛尔希走出会客厅时,顺手也拍拍他的肩,说:“别着急,你总会找到该走的路。”语气宽和,却听不出鼓励或期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不像其他孩子。
他不属于那些桌布永远干净、家徽随身佩戴的贵族子弟,也不是那些在泥地里翻滚、把面包分成两半的村里孩子。他住在贵族宅邸旁的小屋里,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外袍,享受着侯爵夫人亲自安排的教育,却不被视作真正的“少爷”。
随着年龄增长,他才隐约察觉到自己的位置是多么尴尬。 算贵族吗?是吧,毕竟他是骑士之子、侯爵的教子、从小跟洛尔希一起长大。 但又不算吧。他家里没有爵位,父亲也是从平民一步步凭战功走到今天的位置,母亲原是破落贵族的千金,早已没了爵位和封底。
“算是最底层的贵族?还是说……根本不在那张谱系图上?”他一边想着,一边把手背贴上额角,感受风吹来的方向。
“属于卡着的位置吧。”他在心里这样形容自己,“卡着,蛋疼。”
诺维坐在窗边的小凳上,心事重重,脸上的神情几乎在喊“我有心事”。
伊莲娜正侧身坐在炉边,怀中抱着小小的露奈尔。那孩子贴着她的胸脯,咕噜噜地吃着奶,小嘴一张一合,发出细微的吞咽声,吃得不亦乐乎。伊莲娜低头看她,眼角弯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随口问道:
“宝贝,怎么啦?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了吗?”
诺维一愣,连忙摇头:“没……没什么。”
他的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直视母亲,像做了亏心事的孩子。伊莲娜看着他那副别扭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你也想吃吗?”
“……啊?”诺维一下抬起头,脸都涨红了,“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几岁了还吃奶,多丢人啊!”
“哎呀,”伊莲娜微微歪头,慢条斯理地道,“你小时候吃得,可比妹妹多多了。每天夜里都要醒两三次,哭得比她响多了。”
诺维咕哝了一声,似乎不服气,眼神却偷偷瞟了一眼她的怀里。
“……我可以尝一口吗?”他说得很小声,像在试探。
伊莲娜愣了愣,旋即轻笑:“当然可以,宝贝。”
他凑过去,迟疑地尝了一口,随即眉头一皱,满脸嫌弃地吐出舌头:
“呃,又腥又涩,难吃死了!”
“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伊莲娜抿唇笑了笑,眼里尽是调侃。
诺维别过脸去,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在掩饰刚刚的冲动。
炉火跳跃着,映红了屋内角落,他坐回小凳上,手指在膝上慢慢摩挲,心里的烦闷却不知为何轻了些许。
午饭过后,伊莲娜正在收拾餐具,露奈尔已经睡熟,被轻轻放入襁褓篮中。屋外风雪未化,天光微暗。
诺维在房间里看书。
马赫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诺维,下午随我去一趟营地。”
诺维一愣,下意识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现在?”
“收拾一下,穿好斗篷。”马赫语气平静,不带商量的余地。
这是他第一次被正式带入父亲的训练营地。他没有多问,只迅速洗手穿好外衣,紧了紧腰带,跟在父亲身后踏入雪地。脚下的积雪被踏得嘎吱作响,寒风自肩头扫过,像是某种将至的预兆。
赫尔蒙特镇北侧的军事营地由石墙环绕,内部划分为贵族子弟训练区、常备军营区和后勤区。今天的冬训已经开始,训练场中有十几名贵族子弟正排成两列做体术练习,而更远处,则是披甲持剑的正规士兵,喊杀震天。
“站好,眼睛别乱瞟。”马赫只说了这一句,便转身与其他军官交谈。
诺维被引至少年组,他远远看见了米迦勒,正和一个棕发男孩对打训练剑。两人都戴着护目罩,动作敏捷,木剑撞击声不绝于耳。
“哎,诺维!”米迦勒挥手,喘着气走过来,脸颊红扑扑的,“你怎么才来?我早就和教官说了,说你肯定学的比我快!”
诺维点点头,却没立即回应。他眼前的场地,比他印象中的“军营”更加正式,也更陌生。空气中有汗水、雪霜、金属和魔导药的气味,一种属于“战斗”的氛围。贵族少年穿着统一的训练服,每人都配有带魔导铭刻的木剑,腰间还挂着强化用的小型元素石包。教官是一位短须骑士,正大声指挥。
“站到队尾,先从基础格斗做起。”那位教官冷淡地说。
诺维应声,脱去斗篷站入列中。他的动作虽快,但很快就发现:这里和他过去在街头混战的经验根本不是一码事。训练讲究重心、节奏、呼吸、姿势切换,讲究连续动作下的体力保持与攻击效率,还要控制魔力。而他以往的技巧,不过是野路子,靠反应与爆发力硬撑——面对配合默契、训练有素的孩子,他动作生涩,被轻易绊倒数次。
旁边隐约传来小声议论:
“那是骑士长的儿子?”
“看着一点都不行啊……”
“他以前没受过训练?”
诺维紧咬牙关,爬起身,默不作声。
训练间隙,雪地上蒸腾起微不可察的热雾。诺维站在一旁,额角挂着汗,呼吸略显急促。他的右臂因几次格挡动作错误而隐隐发麻,整条右腿也因连续摔倒而沾满了雪泥。
远处传来铁器撞击声与骑士们高声训令,他下意识抬头望去——那片熟悉的围栏,那片他三岁时常趴着看的训练场,如今却成了他灰头土脸、步步维艰的现实舞台。
“我以后也能进军营吗?” 他依稀记得自己曾这样问过父亲。 那时马赫没有回头,只淡淡说了句:“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当时他为这句话欣喜了好几天。 可现在,站在雪地里的他才明白,这不仅是考验,也是警告。
“骑士长的儿子,竟然连横击都做不标准。” “以前根本没见过他练过吧?” “藏得可真深啊。”
耳边的窃语像风穿过裂帛,刺得他耳廓微热。他本能地想回头,却强迫自己看向前方。肩胛骨像被铅灌住了一般沉重,而掌心的剑柄却异常冰冷,几乎握不住。
米迦勒的身影出现在他侧边,手里拎着水壶,喘着气笑道:“……我第一次练的时候也摔成狗,你还比我强点。”
诺维接过水,轻轻点头,却没回应。他不想让米迦勒看出他眼底那一点点泄气。他甚至想逃开,回到围栏后,像小时候那样当个远远仰望的旁观者。
可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训练场中,已经没有退路了。
傍晚,训练结束。
暮光下的雪地已被踩得斑驳泥泞。孩子们一个个被唤回屋内擦洗换衣,只有诺维还站在原地,手指握着木剑,隐约发颤。他没有受伤,却仿佛比被打了一拳还疲惫。
“诺维。”
他猛然一震,抬头看见父亲马赫站在道旁,盯着他看。
男人神色并无责备,只是皱了皱眉,走近几步。
“今天第一次来,”他语气淡淡,“不出丑才奇怪。”
诺维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不是不愿,是不敢。他怕自己一开口,就露出软弱。
马赫看了他一眼,忽而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但你没喊疼,也没退场。这就够了。”
他声音低哑,但语气难得柔和:“明天继续。”
说完,便转身离去。
诺维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一下轻拍的余温。
夜深了。
屋内早已熄灯,露奈尔的咕哝声从母亲房中隐约传来。他披着斗篷,一人悄悄溜出屋子,来到后院,雪地尚未结冰的空地上。
他从柴房里翻出旧木剑——那把小时候自己削的,剑柄已经歪斜,刃面钝钝的,几道旧伤还在。
他站定,深吸一口气。
回忆白日里那些动作、破绽与失败的格挡,他闭上眼,一遍又一遍挥剑——慢、再慢,直到每个动作落地生根。雪光映着他的影,微微颤抖,却从未停下。
风很冷,但他没有发抖。
一只鸟从屋檐飞过,夜色寂静。
他不知道别人在做什么,也不清楚父亲为何迟迟不教他剑术。但他知道,明天,他不能再摔得那么难看了。
就在他又一次起剑时,屋内传来伊莲娜和马赫的声音,被风吹得若隐若现。
“听说城西来了几个兽人。”
“真的假的?”
“邻居家的小女孩亲眼看到的——说在码头边,见到一个披斗篷的女孩,头上长着耳朵,尾巴还在后面甩来甩去。”
短暂沉默后,是马赫压低的声音:
“唉……教会真是什么都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