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钟声自教堂塔楼传来,沉稳地回响在石墙之间。
诺维一走进教堂,便察觉到了异样。
石柱投下的阴影冷冽如昨,座位亦未更动,可空气里却弥漫着说不清的沉默感。
讲台前,神父艾斯贝尔一如既往地站着,银发梳得整齐,手持圣典翻至新页,语气温和:“诸位,请入座。”
孩子们纷纷落座,但靠窗一列原本属于罗曼与几位贵族同伴的座位却空空如也。即便讲台上的神父语调如常,周围低语却仿佛变得更明显了。
──“听说他脸被打得肿起来了,鼻子也歪了。”
──“还有那个狼耳女孩,好像也没来。”
──“不会是被赶回去了吧?”
诺维默默坐下,目光掠过那些空席,又看向后排。本该是卡莉丝的位置,此刻亦空着。
“《魔力识别入门》第二卷。”
神父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拽回现实。
“既然两人都未到,我们便照课程进度继续。”
他的目光在点名册与前排之间扫过,最终在诺维身上短暂停留──仅仅一瞬,却仿佛投下了某种无法言说的重量。
那一刻,诺维感到自己的脊背被那视线轻轻压住,像是晨雾中落下的一滴冷露,清醒、却不寒。
他低下头,听着神父讲解魔力波动的识别与分类方法,却一句也记不进去。
他没有后悔。
但也明白,这场风波,远未结束。
课后,神父艾斯贝尔独自踱步在神学院后侧的小广场。晨课刚毕,多数学生已返回室内,仅剩几位助教收拢器具。
他漫步至清洗区——那是一片围着矮墙的石台,魔导水管沿墙体埋设,银色管身上依稀可见圣徽铭纹,末端呈花瓣状张开,宛如在石间悄然绽放。
神父停下脚步,蹲下身。
石砖间,有一小块冰霜未完全融化,阳光照上去时竟隐隐反射出微弱的蓝光。
他眉心微蹙,伸出手指触碰那层霜印,指腹顿时传来一丝尚未消散的寒意。
“……这个魔力……”他低声道,目光缓缓移向旁侧。
石砖缝隙中,一小块破碎的符文金属片微微露出。艾斯贝尔将其捡起,翻看片刻,残片上隐隐刻着封印残痕,虽不完整,却能辨认出那是典型的“低阶束音符”构件。
他沉吟片刻,喃喃道:“未经教会登记,也未在课表许可内出现……这不是学院允许携带的东西。”
手指轻扣金属碎片,清脆的声响在空地回荡一瞬。艾斯贝尔直起身,神色平静,却比先前更为凝重。他将碎片收入口袋,目光沿着广场边缘缓缓扫过。
——冰霜痕迹、残毁符文、以及昨日“冲突”的传闻。
他心中已有几分推断,只是尚未揭开。
远处,阳光穿透彩窗,在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破碎的符片,仿佛也在其中闪了闪,随即又沉寂无声。
午后的阳光尚算温柔,但湖边的风裹着水汽,吹在人身上依旧带着几分刺骨。
卡莉丝倚坐在码头尽头那根枯木桩上,斗篷搁在一旁,身上只穿着贴身的灰蓝色长衣,肩膀缠着一圈淡蓝色的绷带,外层覆盖着一层冰霜处理过的薄膜,隐约可见斑驳血痕。
她望着水面,湖水拍打木柱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像是有人在轻声低语,又像是风在诉说她听不懂的语言。
她将手中的绷带慢慢解下,那是昨日早晨母亲为她包扎的第一层——
布料已干,却残留着细微的血色。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随后手指微动,一缕寒气浮现,轻轻将其冻结。接着,她松手,将它丢进湖中。
布条在湖面上漂浮片刻,随波晃动,逐渐沉没。
“……他们为什么要帮我?”她低声开口,像是在问湖,也像是在问自己。
“那种时候,不帮也没关系的吧……”
她脑海中浮现出昨日诺维的身影,那双挡在她身前的手臂,那句“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们住手”仿佛还在耳边。
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凝出一点冰晶,随即又迅速散去。
她不明白。人类明明总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方式看她,嘴里说的是“迷途之子”,眼里却是“非我族类”。
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的耳朵轻轻抖了一下,又落下。那是警觉尚未散去的本能。
“你就这么坐在风口上,打算冻死自己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卡莉丝回头,只见母亲提着一个布袋走近,神情淡然,目光却略带责备。
“伤口要换药。”她坐到女儿身旁,从袋中取出一小罐浅绿色膏体,轻轻揭开盖子,药香隐隐。
卡莉丝默默侧身,把受伤的一侧肩膀露出来。母亲动作轻柔,却带着某种兽人女性特有的坚韧力量。
“我不明白。”卡莉丝低声说,“他们为什么要管……我以为,他们只会怕麻烦。”
“人类啊,”母亲笑了笑,手指一点点抹开药膏,“你别只看他们嘴上说的。人类也分很多种,有的蠢得吓人,有的坏得不能要命……也有的,会在关键时候挡在你前头。”
卡莉丝低下头,不再说话。
“你只要记住一点。”母亲轻轻摸了摸她的耳朵,声音不大却很温柔,“人类很复杂,信不过他们是对的。但也别把所有人都推开——那样太累了。”
她愣了一下,眼角有一点微不可察的湿意,像是湖水吹来的潮气沾上了睫毛。
母亲的手指拂过她发丝末端,又轻轻理了理卡莉丝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
卡莉丝忽然问:“你讨厌他吗?”
母亲望着湖水,沉静开口:“我不讨厌。我只是……不再相信。”
“可他没有骗我。”卡莉丝低声道。
母亲沉默了一瞬,然后点头:“那你就睁大眼睛,看他会不会一直站在你身边。”
课毕后,天色才微微转暗。诺维刚走出神学院大门,便被一道身影拦住了脚步。
是骑士侍从——穿着洛丹堡纹徽披风,神色肃然。
“诺维·沃克。”对方语气礼貌却不容置疑,“请即刻随我前往侯爵府,侯爵大人有请。”
他脚步顿了一下,脑中闪过昨日的混战、卡莉丝冰封的目光、以及自己击出那两拳的瞬间。他并不意外。
“……我知道了。”他低声应道。
走在后面的米迦勒赶忙小跑追上来,一脸震惊:“喂,你这是……要被问责?”
“要不你现在认个错,说是误伤……也许能轻点。”
洛尔希也赶上前来,眉心微蹙:“诺维,你把事实都告诉父亲,他一定相信你的!”
诺维没有回头,只是沉声回应:“我不后悔打他。”
洛尔希急了:“你知道这事会牵扯到多少人吗?不是谁都能为一句‘正义’买单的。”
诺维顿住脚步,望向前方:“那我就先算一个。”
一路上无话。他沉默行走,只觉得掌心微微出汗,汗液沁湿了拳头缠布下的指节。那是打人时留下的痕迹,红肿未退,但比不上心里的那份沉沉压迫。
抵达洛丹堡时,夕阳已垂落在远山之后。
高耸的城堡门前,等候的是一位熟悉却从不轻言的身影——
侯爵府老管家,阿尔弗雷德,一位以严苛与冷峻闻名的老人。他眼中满是规矩与职责,此刻却未多说,只对诺维微微鞠躬。
“诺维少爷,请进吧。”
诺维深吸一口气,随他步入堡内,走过厚重的橡木门,脚下石砖敲击出回响,像是心跳落在地面,节律未定。
他们没有直赴厅堂,而是绕道进入一间布置朴素却不失庄严的内厅——那是用于处理家族事务的专属议室。
长桌末端,空无一人,但桌面已摊开一卷烫金信函,封蜡尚未揭开。上面,赫然盖着罗曼家族的家徽。
诺维站在门口,久久不动。父亲昨夜的话语再次浮现:
──“有些事你得照自己的心来。”
──“但也别让情绪替你决定一切。”
他低下头,掌心在袖中悄然收紧。
“这次……我不会逃。”
傍晚的光线透过彩绘玻璃斜洒入书房,将墙上的圣像映出一道道染金的斑纹。
艾斯贝尔神父独自坐在书桌前,翻阅今日的学生名册与讲课记录。他的动作一如既往地从容,但眉心的疲态与额前的新皱纹,悄然泄露着白日的沉重。
忽而,敲门声轻响。
“请进。”
一名年轻教职助理快步走入,捧着一封封蜡未拆的急件信函。
“这是刚从主教区驿站送来的,落款是罗曼家。”
神父点点头,接过信封。金红色的封蜡印记沉稳地压着卷角,其上清晰浮现着罗曼家族的盾形徽章——一头张牙怒吼的狮鹫,象征着旧贵族的威仪与骄傲。
他沉默地将信封割开,抽出内页。那是一纸正式控诉状,用公文体一丝不苟地写着:
【控诉人:北境贵族·伊多·罗曼】
【事由:贵族后嗣遭非法攻击】
【被控者:平民子弟·诺维·沃克,异族少女·卡莉丝(身份未登籍)】
【附:家族御医诊断书——鼻骨轻度错位、面部抓伤、精神震荡】
【请求:由学院、神职、侯府联合裁定处理结果,并公开道歉】
艾斯贝尔手指滑过那一行行字迹,视线未动,却仿佛能听见纸页背后那股冷冷的权力逼压。
他将信放下,取出那张医师报告。白纸上描绘着伤口的简略图与症状说明,还附有三处贵族印章,表明报告已被多方佐证。
一声不重不轻的叹息,从他胸腔中缓缓溢出。
“……果然还是来了。”
神父正欲将罗曼家的控诉信收进木柜,目光却落在桌角一角略微皱起的羊皮纸上。那是一张并不起眼的小纸条。
他迟疑片刻,展开:
“那天在水管边,是他们先动手的。”
“他们用了魔导符,还说要摸她的耳朵。”
“请不要让好人受罚。”
字迹歪歪斜斜,显然出自某个年幼之手,但字句间透着难得的认真与稚气的勇敢。
神父凝视良久,叹了一声,缓缓将纸条折起,收进袖中。
夜色已深,神学院塔楼上钟声敲响第七下。
窗外的风吹动枝桠,沙沙作响,仿佛整座教堂都预感到了什么将临的大风暴。
艾斯贝尔神父端起冷却的茶杯,目光投向窗外那被暮霭浸染的远方,低声自语:
“这不是一场学生之间的小冲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