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方歇,天光未明。罗曼家宅的屋檐仍滴着水,沿瓦缝滑落的冷雨如根根细线,滴在石板地上,泛起碎碎微光。
高墙上的水渍未消,在昏黄未明的晨光中透着一丝死气。整座宅邸仿佛尚未从梦魇中醒来,又仿佛梦才刚刚开始。
壁炉中火光摇曳,书房却寒意未散。伯爵伊利亚斯·罗曼坐在炉边高背椅上,神情铁青,左手敲击扶手不止,右手则捏着一枚刚换下的银扣,似乎那颗扣子,比面前这个儿子更值得斟酌。
罗曼跪坐在地毯上,面颊肿胀,划伤处已经结痂。眼圈发红,却强撑着倔强。他脑中回荡着昨日街巷之辱,愤恨如火焰压在胸腔,积雪封顶,迟早炸裂。
“你就这么被人绑住,动弹不得,挨了两拳?”
伊利亚斯的语气轻得像雪落,冷却彻骨。他不看罗曼,只望着窗外逐渐泛白的天色。
“那是个兽人!”罗曼大声喊道,“我们只是想吓她一下!她根本不该出现在我们中间……那个沃克家的杂种突然冲出来,根本不给我们解释的机会!”
父亲终于缓缓转头,眼中怒意尚在,却更添一层沉沉的不屑。
“是她先动手,还是你先开口?你告诉我。”
“爱德华·罗曼!我让你和洛尔希打好关系,走近点,说不定将来你就是北境之主。你倒好,连个平民都打不过!真是丢尽了罗曼家的脸!”
罗曼的嘴唇哆嗦,终究低下了头。
伊利亚斯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银扣弹入炉火,火光一跳。
“堂堂贵族子弟,被个狼族贱种激得失了分寸,又让个庶人养的杂种捆了手脚……你这副模样,像什么?”
他站起身,披上外袍,一边系扣一边冷声道:
“赫尔蒙特家的‘教子’?不过是个骑士之子,没姓没封号,仆人窝里养大的东西。你被他打了,传出去,洛丹希尔怎么看我?”
“若赫尔蒙特真让沃克那小子入骑士序列,我们罗曼家就真的在北境议席上没有一票了”。他抬手一挥,对侍从冷声吩咐:
“草拟一封控告信,给侯爵和教会送去。”
霜厅,洛丹堡最古老的石砌厅室之一。此地冬日常年不燃火炉,四壁嵌有冰蓝纹玉和恒温魔导石,穹顶高悬雪白灯盏,冷寂而庄严。只有在贵族裁断或重大庆典时,它才会开启。
今日,霜厅再度敞门。座列森严,光芒静谧,仿若霜落山谷。午间阳光透过高窗洒在地面上。
诺维与马赫·沃克父子立于正厅左侧,身姿笔直。马赫一身骑甲,气度沉稳。其对面,罗曼父子已先抵达——少年额角、嘴角贴着药膏,神色咬牙切齿;伊利亚斯·罗曼着深红礼服,肩披狮鹫纹披风,眼神冷峻如冰。
因异族身份敏感,卡莉丝与其母被安排在偏席等候,未进入主厅。
厅侧,艾斯贝尔神父与教会代表肃然伫立,几位北境领下贵族亦应邀观礼,神色各异,或漠然、或微妙。
高座之上,赫尔蒙特侯爵静坐不语,目光沉稳。待众人悉数就位,他才缓缓开口,语声低沉,如雪覆寒岩:
“罗曼家欲申控其子遭人殴打一案,本案由本侯、北境贵族代表,及光明教会使节神父艾斯贝尔,受大主教克莱因之命,三方共审。”
艾斯贝尔神父起身,宣告:“以光明神之圣名为证,我谨代表神圣教会,奉大主教克莱因之命,出席本次共审。”
侯爵点点头:罗曼伯爵予以陈词。
伊利亚斯起身拱手,语气中压着怒火:
“我儿罗曼在学堂外遭人围攻,颜面受创,精神俱伤——动手的,一个是外族女孩,一个是出身卑贱的平民孩子。
两人联手殴打贵族子弟,这等场面若不追究,如何服众?
异族插手我人类学堂之事,平民对贵族公然动手,是挑衅,还是逾矩?
我不敢妄言。但若今日此事不了了之,明日还有谁会尊重北境的规矩?”
他声音逐渐高昂,似要将一切不公诉诸于座上侯爵。
全场寂静。侯爵并未即刻回应,只侧首一挥:
“执事。”
执事上前,双手呈上一托盘,内有两座嵌魔导石器具,恭声:
“留影石与留音石,证据已备。”
侯爵点头。
随着银光闪动,霜厅陷入短暂静默。随后,石中缓缓浮现出昨日之景——
── 罗曼等人堵于走廊,话语轻浮:“听说你们尾巴会动?不如让我也见识一下。”
── “兽人靠嗅觉找食物?”一贵族少年晃着餐盒,“吃饭时是不是也像狼一样挑食啊?”
── “一个平民,配个狼崽子……倒也合拍。”
── 罗曼举起束音符,作狼嚎状。
── “诺维还替她说话来着,说什么‘我们是同学’?”笑声未落。
── 随后,诺维冲入画面,怒喝而出:“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们住手!”
短短片段,声影俱现,纤毫毕现。
席间数名年轻贵族不禁低声抽气。神职方面无异色,唯有艾斯贝尔神父闭了闭眼,轻轻叹息。
罗曼面色骤红,刚欲辩解,却被其父抬手制止。
“证据已呈。”侯爵淡淡道。
此时,
霜厅内一片静默。
所有视线汇聚于高座之上。侯爵缓缓起身,披风随动作轻荡,绣金纹章在寒光下折出微弱的光芒。
他目光扫过厅中众人,语气平稳,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我已阅全案,且证据确凿。神父可有异议?”
艾斯贝尔神父闻言,轻轻俯首,从怀中取出一纸封袋,倒入托盘之上——正是事发当日所用之束音符。
他语声肃然,向众宣读:
“其一,学生爱德华·罗曼擅自携带束音符入学院,违反校规;
其二,当众羞辱异族同侪,触犯光明教会《异种共存条例》,有违教义,藐视神恩。
上述行为,证据确凿,依教会法应革除学籍,禁学一年。”
他顿了顿,神情微敛,补上一句:
“……该条例虽少被援引,然本案情节恶劣,今日尚可为判例。”
随后,他转而提及诺维:
“诺维·沃克于课余时殴打同学,属违纪行为。按赫尔蒙特学规,应停学一月,并誊抄《律例与德行篇》五十遍,以示悔改。”
他抬眸,目光落向高座之上:
“然贵族庭审之最终裁断,依例仍归由侯爵阁下定夺。若宗主侯爵基于领地自治权提出等效替代惩戒,教会得予认可。”
侯爵顿了顿,语气微沉:
“爱德华罗曼,以贵族身份于圣堂课余对异族施加侮辱性言辞,激发冲突,违反学院规定,失礼有据。”
“依我赫尔蒙特学规与《北境自治约》,爱德华罗曼将停学一月,另捐千金(约50户平民一年收入),用以赈济北境贫寒孤儿,以示悔过。誊抄五十遍《律例与德行篇》。”
“诺维沃克殴打贵族,停学一月,以示悔过。誊抄五十遍《律例与德行篇》。”
话音甫落,霜厅里一瞬无声。
只有轻轻的衣袍摩动,与几道若即若离的目光,在诺维和侯爵之间滑过。
数名席上贵族微不可察地调整坐姿,指尖轻敲权杖,眼底波澜一闪即逝,随即又恢复了端庄神色——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风声穿堂而过,石壁将这短促的静默密封起来,只余淡淡回响。
侯爵却未理会,继续道:
“伊利亚斯·罗曼阁下,身为本侯麾下掌玺大臣,却管教无方,门风失范。”
他语气微凉,“本侯建议阁下暂请辞务,回府思省,来日再议重任。”
这一锤,重重落下。
罗曼父子脸色皆变,伊利亚斯猛地踏前半步,怒声道:
“侯爵殿下,他只是个平民!你要将我家世代荣耀,与一个无爵之子等量处之?
“我儿被当街殴打,面伤骨裂,齿落血流。动手者出身卑贱,毫无封号。若这都不算挑战贵族之体面,那贵族还有什么可守?”
话音未落,侯爵缓缓转首,声音压得更低:
“他虽无爵,却是我赫尔蒙特亲口托名之人。”
霜厅内忽地寂静如死。
“你若质疑,便是质疑我之判断。”
伊利亚斯张口,却硬生生咽下,额角青筋毕现,只能僵立原地。
有贵族席间低声问道:“那……那个兽人呢?不驱逐么?”
侯爵淡声回应:“暂留观察。颁发‘受害者保护令’,暂享学费全免、住宿豁免一年。”
神父艾斯贝尔闻言,似是轻声念出一句:
“贵族之责,在于律己以立民心;非为己私之怒。贵族应作人间表率。”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席上众人听见。
执事在侯爵耳旁轻声说道:“帝都枢机院已知晓北境听证,三旬后需呈判决副本”
此时,诺维虽低首未语,脑中却浮现起昨夜与侯爵在内厅那场静默的对话——
那晚,灯影沉寂,烛光映照着案前那封尚未启封的控诉书。
少年从怀中取出留影石与留音石,静静地放在桌上。侯爵看完,没有作声。
良久,他才淡淡问道:
“听说你这几天在军营练剑挺勤快?”
诺维微怔,应道:“……是。闲下来,就练练。”
“拳头,是用来保护自己的。”侯爵捻着茶盏,语气不动,“不是拿来打贵族子弟的。”
诺维沉声道:“我不会为那两拳道歉。”
“但我会接受惩罚。”
侯爵没有立刻回应,只轻声反问:
“那你觉得,错在哪儿?”
诺维沉默片刻,低声道:“……不该在众目睽睽下打他—— 这样连您也被牵连。”
“嗯。”侯爵点了点头,“你记住这句话,比我出面为你说话,更重要。”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
“罗曼是贵族,而你不是。世人只会先看身份,再问是非。你当众挥拳,他们只会说——那个平民在挑衅整个贵族阶层。”
“我不是。”诺维抬头,眼神倔强,“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没人帮她,所以我帮了。”
艾德里克侯爵凝视着他,嘴角微动。
“这就是问题所在。”
“……什么?”
“你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以为做对的事就能收获认同。”
他抿了口茶,轻声说道:
“后来我才明白,贵族不是靠‘对’活下来的,而是靠‘稳’。”
他放下茶盏,语气终于带上一丝重量:
“你这次出手,是正义。但记住——挑战秩序的人,就算没有错,也从不会被放过。若帝都枢机院揪住此事做文章——北境所有贵族都会认定,是我纵容平民犯上。”
他起身,披风微动,目光沉稳如夜。
“今晚叫你来,不是为了责备你,也不是为了庇护你。”
“是要你明白:这一拳,我替你担了。”
“假如你有正式爵位或赫尔蒙特家族姓氏,你这拳就叫‘家事’;可惜现在——你只是个无爵之子。若我今日不护你一回,罗曼就会把‘殴打贵族’的名头送到帝都,你、卡莉丝都得连坐。”
“但下一次——”
他回眸望向少年,声音如夜风般低冷:
“你若再出手,就得准备好,不只是打人,而是承担由此而来的反击、质疑与代价。”
诺维默然,指节缓缓松开。
侯爵的目光稍缓,语气亦随之放松一分:
“不过,你还懂得留下留影石和留音石……这一点,做得不错。证据永远比咆哮锋利。”
他听懂了。
这一夜,不是训诫,也不是温情。
是一次默许,是一次试炼。
是成年人的开场白。
庭议散后,宾客陆续退场,廊道回归寂静。马赫还有军务,去了军营,留诺维独自立于霜厅门前,背后是冬日光芒透过拱窗洒下的斑斓纹影,仿佛照不进他心中沉沉的余温。在人流缝隙里,他捕捉到那个让他放心不下的银色身影,旁边还有她的母亲。二人远远向他微鞠,卡莉丝冲他浅浅一笑,随即转身离场。
他本应松口气,可那份负重之感却未减反增。
“护弱之心无错。”一旁传来一声低语,是侯爵缓步走近,站在他身侧。
“但在这个世界上,‘正义’若没有足够的实力庇护,便是锋刃上的孤影。”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你以后要记得,出手之前,先护住自己的名字。你若身无名望,便难保所护之人不被反噬。”
诺维垂下眼帘:“我明白了。”
侯爵语气轻缓,却字字如铁,“我也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凭自己之名,护住自己想护的人。”
说罢,他转身离去,脚步声在石廊回响,沉稳、坚定,不带一丝迟疑。
诺维静立良久,才转身离开,步入尚未消散的暮色。
门边,侯爵的老管家阿尔弗雷德候在那里,微微躬身。
“老爷的苦心,希望少爷您能明白。”他轻声道,“不要埋冤老爷。他这样做也是因为他看得远。”
诺维未作回应,只轻轻颔首。他知道,今日的裁定,侯爵既是护了他,也是敲打他。
而这份名义之下的庇护,也意味着更多的约束、更多的期待。
他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拳头,伤口已结痂,但心上的烙印,却刚刚开始铭刻。
暮色中,诺维独自走出霜厅,石砖上的脚步声落在空无一人的长廊内,节奏迟缓,仿佛每一步都在回响着方才审判之言。
远处,圣火浮雕后的夕光已转冷金,高塔上的钟声敲响第五下,雪光透过琉璃穹顶洒落在他肩上,冰冷,却澄明。
他停下脚步,仰望那座圣火浮雕下镌刻的铭文。
“光明之前,众生皆须自证。”
耳畔,仿佛再次响起侯爵那句话——
“你若身无名望,便难保所护之人不被反噬。”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经恢复清澈。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英雄,甚至连真正的强者都谈不上。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不想退缩。若不前行,他护不了任何人。
这时,身后忽有轻轻一声唤:
“诺维!”
诺维猛地回过头。
她站在台阶下,一身藏青斗篷,红发在暮风中微微飘起,像一团燃烧未尽的火焰。
“你怎么来了?”他低声问,嗓音因方才紧绷而略显沙哑。
“等你。”洛尔希理所当然地回答,走上两步,皱了皱眉,“你怎么走得这么慢,我差点以为你又闯祸被扣下了。”
她语气轻快,眼里却藏着细细打量。
诺维垂下眼,没说话。
洛尔希望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像是故意找话:“我刚刚听艾斯贝尔神父说你要抄五十遍《律例与德行篇》,那本书我都不想翻第二遍……你有够倒霉。”
她轻轻靠近些,声音放低了一点:“不过我知道你为什么那样做。”
诺维这才抬头,眼底仍有些迟疑:“你会觉得我做错了吗?”
洛尔希看着他,没立刻回答,而是伸手从斗篷内掏出什么——是一小包热气腾腾的布包,外头用帆布包着,缝口还有点歪。
“我跟厨房要的,刚蒸出来,别说我没良心。”
诺维接过时才发现,那是他最喜欢的麦栗包子,还有点烫手。他怔了怔。
“谁都可以骂你不该出手,”她笑着说,“但你自己不能因此怀疑自己。”
“你要是变得胆小又婆婆妈妈,那才不是我认识的诺维。”
她语气一如既往的调皮带劲,像个站在晨光里骂醒你的朋友,可那句“谁都可以骂你,但你不能怀疑自己”,却像钝剑劈开他心头那层凝霜。
诺维捏紧包子,指节微微发烫。他轻轻道:
“……谢谢你。”
洛尔希撇撇嘴:“谢什么啊,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吧。你要是真的被打倒了,那我可比你更生气。”
“而且……”她的声音忽地小了一点,“你打人……确实不对。但如果你不打,我大概会更失望。”
诺维微微睁大眼,洛尔希却已经别开视线,把风帽拉得更紧些,嘴里含糊道:
“走吧,”洛尔希回头看了他一眼,声音不高,却很自然,“厨房那边说,汤快凉了。”
她没等他回应,径直往前走去,斗篷在身后轻轻晃着。脚步不急,却像熟悉的铃声那样,一响一响地,引着人往前。
诺维站了片刻,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布包,布面还残留着她方才握过的温度。
热气从指尖一路蹿到后颈,暖得他眼眶发酸
他抬头望着前方那个身影,脚步一顿,随即快走两步追了上去。
诺维抓住她的小手,指尖被她掌心的温度包住,像风吹进冬夜的炉边。
两人并肩走进走廊深处。
走廊尽头,暮光透过高窗洒落,落在他们并肩的影子上。
冬夜的空气依旧寒冷,但心头那种钝重的沉压,像终于被什么轻轻拨开。
就像那道藏在高墙背后的晨光——不耀眼,却真实存在着。
当晚,神学院教堂内,神父艾斯贝尔在灯下重新展开那封控诉信。他的指尖缓缓抚过信纸边缘,最后却将它连同那张孩童所留的小纸条,一同封入教会记录档案的灰色卷宗中。
他在卷宗封页上写下注释:
「案件已裁,判例存档。未明之迹,交由时间处理。」
那一刻,他忽有所觉,抬起头望向远方。
──风雪将至,而黎明之前的寒霜,总是最烈。
【第十五章完】
接下来短暂日常然后进入兽人战争篇,接着第一卷就完结了。
在战争中诺维会迎来他“人”生中最大的转折点。
第二卷会进入学院篇。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