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次睁开眼，周围的景象已全然陌生。
那是一座无边的教堂。
穹顶高耸，雕刻缠绕着看不懂的文字，万千烛火悬于半空，光芒在寂静中轻轻晃动，如潮水般一波波洒下。
空无一人，也无一物。诺维独自伫立在中央的石柱前。
他低头，脚下石板缓缓浮现出一道模糊的铭文：
【唯以心承其名。】
他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试图迈步，双脚却像被无形的枷锁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只有意识还在清醒着，被困在这冻结的空间里。
忽然，从祭坛的深处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
“你是谁？”
是洛尔希的声音？他心中一动，四下张望，却看不见她的身影。
下一刻，空间浮现出一面高悬的镜子。
镜中映出一个模糊身影，眉眼熟悉，正对他冷冷开口：
“你忘了你是谁。”
“你不过是梦里的影子罢了。”
镜中的“他”缓步逼近，每一步踏下，胸口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钝痛渗入血脉。
他想转身逃开，却连眼睛都难以闭上。
镜像伸出手，似乎想将他一把拖入镜中。
“住手！！”
一道藤蔓从虚空斜斜卷出，猛地横切镜面。紧接着寒气炸裂，一道冰墙拔地而起，将他与幻影隔开。
“蠢人类，你真打算被自己吃掉吗？”卡莉丝的声音从耳边响起，语气不耐。
景象随之剧烈晃动。
诺维猛地回神，发现自己正与卡莉丝背靠背站在遗迹的一角。教堂幻境已然崩解，只余淡淡魔气残留。
远处，洛尔希半跪在地，额角挂着冷汗，看起来也刚从幻境中挣脱出来。
“这东西……不是普通的幻术。”她喘着气，语调发虚，“它会以你最不愿面对的自己……慢慢吞掉你。”
“真够恶趣味的。”米迦勒踉跄着走近，脸色难得严肃，“我差点又被我哥打一顿。”
“……你哥？”诺维转头看他一眼。
“幻觉啦。”他挥了挥手，撇撇嘴，“但下手真疼。”
卡莉丝站得笔直，神色冷淡，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诺维看着她，低声问：“你……没事吧？”
她顿了顿，道：“比你强一点。”
“……谢谢你。”他说得认真。
卡莉丝轻轻别过头，小声回道：“少说废话。”
四人转头望向石壁中央，那枚“花型印记”的颜色，已从银转为淡金——第一阶段试炼，通过。
石壁轻轻裂开，浮现出一道缝隙，一枚花瓣状的碎片从中飘出，泛着柔和暖光。
诺维伸手接住那枚印记，指尖还带着一丝余震般的发颤。
他知道，这才只是开始。
“接下来会更难。”洛尔希轻声说。
“但也更清楚了。”诺维把碎片收进怀里，“我们要面对的，不只是敌人，还有自己。”
他们彼此对视，轻轻点头，转身迈向遗迹更深处。
穿过第一道裂隙后，遗迹景象骤然一变。
不再是规整石室，而像一座被现实剥离的迷雾森林。
天空呈灰白色，压得低沉；树影层层叠叠，却毫无风动。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光粒，像是混沌魔力留下的残渣。
“这里的味道不一样。”卡莉丝微微皱眉，指尖无意识地掠过尾椎，“不像实体空间。”
“这里……像是被某种魔法扭曲过。”洛尔希抬头望天，语气中带着迟疑，“不是正常的空间结构。”
“我讨厌这种地方。”米迦勒闷声说。
他们刚踏入迷雾，一阵魔纹自地面涌起，强烈眩晕袭来。
再睁眼时，四人已被拉入各自的幻境。
诺维站在一片静谧湖岸边，水面如镜，映出灰白天色。他隐约看见对岸有几道模糊的身影，却像隔着层层水幕，无法听见彼此的声音，也踏不出这片镜湖。
这是一个被精神结构切割的幻境——
他们“看见”，却无法“靠近”。
湖水仿佛不是液体，而是一种缓慢流动的意识。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这是什么。”洛尔希的声音从水面另一端传来，带着一丝迟疑，“但我们……可能还没完全脱离幻境。”
湖面泛起涟漪，一幕幕画面浮现其上——
──诺维蜷在伊莲娜怀中颤抖的夜晚；
──洛尔希在空走廊中喃喃：“为什么他总看别人”；
──米迦勒在雪地里被父兄压着练剑；
──卡莉丝伏在母亲怀里，父亲倒在血泊之中……
“这些……”诺维怔住。
“是我们的记忆。”洛尔希低声道，“它在借用我们的悔恨与恐惧。”
“不只是记忆。”卡莉丝声音低哑，目光凝向湖中心，“还有……欲望。”
下一刻——
湖面轻轻震动。
她的倒影缓缓从水中站起，步伐轻盈地踏上湖面，银发无风自舞，眼神冷冽得仿佛冰刃。
那并非愤怒，而是一种彻底否定“存在本身”的敌意。
“你就是那个连自己过去都不敢面对的可怜虫？”
倒影“卡莉丝”开口，声音柔软，却藏着刀锋般的冷意。
“真是可笑。”
“闭嘴。”卡莉丝咬紧牙，寒气悄然在她周身凝聚，缠绕掌心。
与此同时，诺维也看见了自己的镜像。
那“他”从湖面踏水而来，动作与他一模一样，却没有半点表情。瞳孔空无一物，像被抽空情绪的战偶。
他认得那副模样——
那是自己幻想中无坚不摧、毫无破绽的“理想战士”。
没有软弱、没有恐惧，也没有任何情感。
“……这都什么鬼玩意儿。”米迦勒低声咒骂，右手已经握紧短剑。
“是我们负面意志的化身。”洛尔希高声提醒，站在远处火阵之中，神色苍白，“别让它们靠近！”
话音未落，镜像齐齐发动。
诺维第一时间拔剑，拦下那道斜斩而来的剑光。火星炸裂，他被震得连退三步，掌心微麻。
那力道——与他全力出击时几乎没有差别。
“……连招式也复制了吗？”
镜像沉默无言，一击未成，身形一转，剑锋再次突刺。诺维连忙召出藤蔓封锁侧翼，却被对方轻松撕裂——它不仅模仿了他，甚至更快一步。
“它在进化……”他喃喃，冷汗滑落额角。
“卡莉丝”的倒影动作更狠。
她踏水如风，冰刃如影随形，招招封喉。张口便道：“你以为他们真的会接纳你？狼族的杂种，狐耳的笑话，银毛的奴隶……你活得太久了。”
卡莉丝没有还嘴。
她只是抬手，轰然砸下一道寒流，将倒影生生逼退半步。
“我活着，不是为了让你认同。”她低声道，“是为了让你闭嘴。”
湖面尽头，洛尔希沉默不语。
她的“影子”披着猩红的火光，一步步从雾中逼近。那是她曾无数次梦见的自己——在诺维面前犹豫，在选择中失败，被抛下，被忽略，被……遗忘。
“你永远不会是他的选择。”幻象开口，声音低哑，像烧焦的羽毛随风飘落，“因为你太温柔，太犹豫，太晚了。”
洛尔希站在火阵中，衣摆微微扬起，睫毛一动不动。
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那又如何。”
她的幻象在火阵中崩解，烈焰将那道“被遗忘的自己”彻底吞没。
洛尔希垂下眼，像是在与什么告别，轻声道：
“即便他不选我……我也会去他身边。”
忽然，远处空间震荡，一抹熟悉的雷光波动顺着火元素的脉络涌入感知中。
那不是普通魔力——那是诺维的心神动摇，在挣扎与撕裂边缘留下的情绪余痕。
她心头一紧，脚下一踏，火阵骤然崩裂。
下一瞬，她已踏入另一片幻境。
迷雾在她面前让开道路，火焰为她指引方向。
与此同时，米迦勒站在一片空无的世界中央。
无数把剑从四面八方刺来，每一柄都裹着一段声音：
“你不配。”
“你没有资格做我的弟弟。”
“失败者。”
他冷笑一声，低头、转身、双手交错。
“我本来就不是为了你们活着。”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
镜像的剑锋划破空气，雷光暴闪，直取诺维咽喉。
他清楚，这一击若是落下，不止是幻象中的伤口，更可能直接击穿心神。
就在那一瞬，空气骤然变热。
“诺维——！”
炽烈的火焰轰然炸开，从灰雾深处穿透幻境，猛地将镜像掀飞。
诺维愣在原地，看着那团火焰中走出的身影——
是洛尔希。
她从火焰中一步步走来，脚下火纹交织，灼光如星辰落地。
目光没有一丝犹豫，径直落在那具镜像身上。
“你还在等别人来救你吗？”
她站到诺维身前，手指一抬，三道火柱自地面轰然升起，将镜像封锁在阵中。
短暂的间隙里，诺维怔怔看着她，喉咙微动。
“你不是影子。”她声音不高，却穿透幻境的嘈杂，“你是你自己。”
那一瞬，他仿佛听见心里某个回音被击碎了。
他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再抬起眼时，神情已无动摇。
“……那就一起。”
洛尔希轻轻一笑，目光仍盯着镜像：“嗯。”
他们肩并肩站定。
火焰与雷光交织，魔力于两人之间顺畅流转，彼此竟没有一丝冲突，反而像呼吸一样自然地融合。
镜面幻境剧烈震荡，地面如蛛网裂开，更多的倒影蠢蠢欲动，从湖中浮现。
“来了。”洛尔希低声。
“正好。”诺维紧了紧剑柄，风环缠足，雷光映腕。
下一刻，两人几乎同时冲出。
诺维突击如电，身影在雷光中化作残影，长剑斜劈而下，强行撕裂第一具倒影的防御；洛尔希则快速封锁侧翼，手指连弹，火焰爆弹带动木系引导符接连引爆，逼退另一侧镜像。
“你是希望的火种。”洛尔希低声咏唱，那不是制式咒语，而是一种情绪的指引。
火焰于她脚下绽开，构成一圈炽焰护阵，将两人护在中央。
雷与火交织而起。
藤蔓从地面攀升，将第三个倒影拖入火阵深处，烈焰瞬间将其吞噬。
剩下的镜影终于开始迟疑。
它们在火与雷的共鸣中后退，仿佛嗅到了“真实意志”的觉醒。
幻境结构开始松动。
就在镜影崩解的瞬间，镜湖深处传来一声低沉的轰鸣。
火焰撕裂了幻境的界限，像一道逆流的飓风，从四方卷起。天穹上浮现一道道裂纹，镜面世界开始崩塌，湖水化作光流倒卷回空中。
残影四散，意识的低语被烈焰焚净。
诺维与洛尔希站在中央，肩并肩望着这一切。
他们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一面面镜子像风化的灰砾一样，碎裂、消失。
远方的迷雾中，卡莉丝与米迦勒也先后突破了各自的幻象。
卡莉丝身上仍残留着碎裂的冰霜痕迹，手掌轻微颤抖；米迦勒气喘吁吁，拄剑半跪。
“你们两个……”他看向前方，“动作还真快。”
“魔力波动停了。”她低声开口，眼中的火焰仍在缓缓跳动。
诺维点头，伸手接住从空中缓缓飘落的一枚碎片。
那是一块花瓣状的晶体，不同于先前的银白，此刻呈现出赤铜与金橙交融的光泽，像是被火洗过的誓言之证。
第二块「花印碎片」。
风吹过废墟，带来下一段试炼的气息。
他们彼此看了一眼，没有言语，却比之前更懂彼此。
——这一次，没有人是独自战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