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诺斯的早晨安静得几乎不真实。
雨还未停，整座古老城市仿佛沉浸在一场未醒的梦中，街道空旷，寂静，连雨滴落在黑曜石路面上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这里是瓦尔诺斯城内最古老也最神秘的高级住区，常人避之不及，唯有贵族与魔法师愿意长居于此。
光滑如镜的黑曜石路面已有百年未曾修缮，表面却仍一尘不染，宛若魔法使它凝固了时间，两侧的建筑高耸沉默，墙面线条繁复、宛若祭文，石材在雨中缓缓变色，似乎感知着主人的心情，那不是普通的墙壁，而是活的魔法结构。
每一栋宅邸门前都立着守护石像鬼，姿态狰狞各异，它们头顶尖角，獠牙与利爪锋锐，眼中嵌着赤红如血的魔力水晶，只要有人经过，它们的目光便悄然移动，仿佛随时能苏醒。
没有孩童的欢笑，也听不见商贩的叫卖，偶尔可见仆从穿行其间，却皆无实体，只留下模糊的人形轮廓与脚步声的回音，他们手中的托盘上盛着各式各样令人费解的物品，冒着热气的药液，跳动的光球，封印着闪电的晶体容器，甚至漂浮着灵魂残响的魔法液体。
这是一个远离尘世的世界，属于那些沉迷知识，痴迷魔法，放弃人类节律的存在，夜幕降临之后，这里永不真正沉睡，某座高塔总会突然亮起耀眼的光芒，伴随着整夜不断的爆炸声与吟唱，直至天明，然后，又归于死一般的寂静，好似一切从未发生。
而就在这座城市的心脏处，最神圣的存在矗立于晨光之下。
黎明神殿。
金色的穹顶在云间划出完美的弧度，银白色的神圣光环悬于顶端，如旭日般高悬，神殿宛若一枚插入天空的矛尖，笔直，庄严，沐浴在第一缕曙光中。
晨钟尚未敲响，神殿的长廊已有人影悄然走过。
那是洛薇丝，黎明神殿的圣女。
她身着金线镶边的白袍，裙摆在大理石地面上滑出微不可闻的擦声，长发被风扬起，纯白圣袍随风鼓动，却未能动摇她分毫，她的步伐宁静而坚定，犹如光辉中行走的幽影。
今天的雨来得毫无预兆。
她站在回廊尽头，望着灰蒙的天空，眉间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烦恼，雨点砸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她没有动，只是伸出手掌，任雨水落入掌心。
“明明比圣水真实多了。”她轻声自语。
洛薇丝轻轻提起裙角，向前迈了一步，踏进雨中。
雨水瞬间浸透了她的银发，冷得像晨光未散的雪，顺着她苍白的面颊缓缓滑落，带走了一丝圣洁却疲惫的神情。
她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冰冷的雨滴亲吻她的额头与睫毛。
圣女应当端庄，圣女必须完美，圣女不可失态。
神殿里条条框框的教诲在脑海里回响不止，却在这冷雨中显得遥远而空洞。她微微颤抖，却并不抵抗，这样的凉意，有一种近乎奢侈的自由。
这片刻的任性，不属于圣女洛薇丝，只属于她自己。
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撑伞奔来，鞋跟敲击着大理石回廊的地面，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洛薇丝大人！您怎么站在雨里？快回来！”
熟悉的女声在风雨中带着惯有的关切与焦急。
洛薇丝睁开眼，长睫上挂着水珠，她轻轻叹息一声，果然，时间还是结束了。
那道银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赛蕾娅。
她的守护骑士，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哪怕隔着千万人，只要听到她的声音，洛薇丝也能一瞬间辨认出来。
她转过身，正好看见赛蕾娅快步走来，那人身披黎明神殿骑士团的银白战甲，胸口赫然铭刻着象征信仰的旭日纹章，披风被雨水打湿，却丝毫未损她的挺拔英姿。
“你今天又比我早起了，洛薇丝。”赛蕾娅苦笑着摇头，语气像是在责怪，却藏着深深的熟稔与宠溺“你总喜欢一个人发呆。”
“你总是迟到，不是吗？”洛薇丝淡淡一笑，那份温柔一如既往，仿佛方才在雨中的孤独从未存在。
赛蕾娅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伞举到她头顶。
洛薇丝没有拒绝，只是静静地收回手，与她并肩走回回廊。
两人沉默地走着，雨声在脚下铺展出一层薄雾般的宁静，直到赛蕾娅忽然开口。
“听说了吗？北境的精灵族又传来消息，瘟疫……重新爆发了。”
洛薇丝的脚步微顿：“又开始了？”
“是第三个村庄了。”赛蕾娅语气低沉，“他们说，有人在林中看到从地底升起的黑雾……巨大的，像吞噬光的深渊。”
“雾气不仅侵蚀森林，还扰乱了精灵的自然魔法，甚至”她抬起眼看向洛薇丝，“腐化了野兽与树木。”
洛薇丝沉默不语，神色缓缓收敛，脸庞如雕像般冷静。
片刻后，赛蕾娅开口，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我明天动身前往北境，请为我准备通行文书。”
“你确定要亲自去？”
赛蕾娅点头，银白铠甲在昏暗天光下折射出淡淡冷辉，披风上雨痕未干。
“北方边陲出现魔力扰动，书院派出的观察员已失联两日，神殿怀疑是异物入侵。”
“那是信仰的尽头。”洛薇丝低语，声音轻得像雨，“靠近禁咒山脉，如果真有裂缝开启，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我不是一个人。”赛蕾娅坚定地回答，“我会带三名副骑士，还有一名书院观察者。”
她顿了顿，第一次露出柔软而罕见的眼神：“但我只信任你的文书。”
“别的圣女，签不出我需要的那道通行令。”
洛薇丝沉静地望着她，眼中深处仿佛有风暴暗涌，又似藏着一道不为人知的光。
她没有问为什么。
因为她早已知道，赛蕾娅从来不会对她说拜托或请求这样的话，她们之间，不需要那种多余的词语。
“别的圣女签不出我这道通行令。”
洛薇丝缓缓抬起眼眸，眼神清澈如镜，深处却透着冰冷与笃定的光。
“你要穿越北境，进入精灵的领地，必须经过我的身份授权。”
“所以我才来找你。”赛蕾娅平静地答道，没有请求，也没有解释，她们之间，从不需要多余的客套。
洛薇丝轻轻吐了口气，似无奈又像松了口气，她伸出右手，指尖微微一转，一道淡金色的魔法轨迹在空气中划过，宛如细丝织出的星光。
一张羊皮纸从虚空中浮现，像被无形之手托起，缓缓飘落至她掌中，洛薇丝轻轻一触，银光自指尖扩散开来，纸面随之展开，一圈圈古老的魔法铭文在其上泛起，如水波荡漾，字迹自动浮现，笔锋优雅而庄重，每一笔都带着神圣的威严。
她低头看了一眼，确认无误，便轻轻合上羊皮纸，小心折叠。
窗缝中吹进一阵微凉的风，掀动了窗帘的一角，也掀起她白袍的下摆，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份誓言，一份足以让精灵一族收起戒备，允许通行的权力。
赛蕾娅伸手接过文书，那张纸还带着微弱的温度，封蜡处烙着一枚蓝色莲花印章，洛薇丝的个人印记，正盛放如晨露中的净莲。
她指尖触碰到那朵蓝莲，眼神中闪过一丝久违的温柔。
“你签字的样子倒是越来越熟练了。”赛蕾娅嘴角勾起一点坏笑，“上次你假批食堂预算，结果被罚抄三天经文的事，难道是白抄了？”
她眨了眨眼，笑得更加得意，“还有那次你帮修女团争取每日甜点双倍预算，被主教发现你在账本边上写了为神明的愉悦而添购，结果你边抄经书边偷吃焦糖饼，别以为我没看到。”
洛薇丝轻咳一声，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那是策略，不是假批。”她神情一正，“咳……重点是，你别乱放，这文书很重要。”
“当然重要。”赛蕾娅说着，毫不犹豫地伸手解开了胸前铠甲的扣子，动作干脆熟练，仿佛早有预谋。
洛薇丝眼角猛地一抽：“你在做什么？”
“藏得安全点。”赛蕾娅理所当然地回答，动作却小心翼翼。她将文书折好，塞入自己铠甲与内衬之间贴近心口的缝隙。
洛薇丝眼睁睁看着那张羊皮纸没入她的衣领，脑中闪过一堆根本不该出现在圣女意识里的画面。
“你是骑士，不是快递箱。”
“这可是贴身通行证。”赛蕾娅耸耸肩，一副你教的样子的表情，“你不是说文书离心脏越近越不易伪造？这不是最合理的地方吗？”
她回头一笑，眉眼间带着一点狡黠：“再说了，这不也是离你的印章……最近的地方么？”
洛薇丝耳根彻底泛红，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结果只拍到冰冷坚硬的铠甲，毫无威慑力。
赛蕾娅反倒笑出声：“别气啦，你的印章贴我心口，听起来……还挺浪漫的。”
她忽地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要不，以后我都把你放在这里？”
洛薇丝一时语塞，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越来越放肆了。”
她眼神凌厉，想斥责，却又藏不住唇角那抹止不住的笑意。
赛蕾娅看着她这副威严与羞涩交织的模样，像极了高贵而炸毛的猫。
她低低一笑，终于退后一步，披风一甩，转身离去。
“我走啦，洛薇丝。”她挥了挥手，步伐轻快，“等我回来，你的印章……别轻易给别人哦。”
洛薇丝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指尖轻轻触碰那被风吹乱的发丝，她的心跳，仿佛还停留在那句玩笑里。
“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眉头轻蹙，唇角却止不住地扬起，笑意悄然溢出，连风都无法掩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