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沉,一层层云压得低垂,像将整个世界都裹进了寂静的阴影里。
马车在一阵短暂的停顿后,终于缓缓驶入边境驿站。
诺拉没有说话。
他坐在车厢里,指尖紧扣着膝上的裙摆,指节微白,仿佛只靠着这一点力气,才能让自己不崩溃,耳垂还在隐隐作痛。
他透过车窗看向外头。
远山轮廓暗沉不明,驿站之外,是一道深黑色的石碑界线,高耸冷峻,立于荒野之中,刻满古老魔文。再往前,便是另一方世界——魔族的境地。
一列迎亲的骑队正静候于界碑之后。
那是与人类截然不同的阵列:身披黑甲、头戴兽骨面具的魔族士兵骑在浑身覆盖鳞甲的魔物背上,沉默不动,却释放出无形的压迫感。他们不像人类那样有整齐的军姿,却像一群收起獠牙的野兽,随时能撕裂对手。
其中几位立于最前方,披着黑红王族披风,胸口缀有三道银环。他们没有佩剑,眼眸泛着诡异的冷色,在等待。
诺拉心口像被无形的手攥紧。
他已经踏出了王国的疆界,如今所面对的,是一个无法逃离的现实。
忽然,车门轻响一声,熟悉的步伐踏入这幽闭的空间。
是她。
那位女仆,身上沾着些风尘气,却依旧整洁利落,仿佛这一路的颠簸未曾触碰到她分毫。
她扫了诺拉一眼,目光掠过他惨白的脸色、指间死死拽住裙摆的手,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淡:
“到了。”
诺拉没有说话。
女仆走近两步,伸手为他整理了一下滑落的头纱,又顺了顺他肩头的披风,一边整理,一边轻声道:
“准备一下吧,小姐。我们该下车了。”
诺拉冷冷看她一眼,像要从她脸上读出某种人性,可她只是低垂着眼,神色平静如水,语调轻柔得像是在劝一个新娘下轿。
“他们已经等你很久了,”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魔族的人并不喜欢迟到。”
那声音柔和到近乎体贴,却比刀锋还冷。
诺拉指尖收紧,一字一句地低声道:
“如果我现在咬舌自尽,你们就得陪葬。”
女仆停下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竟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您死了,我们确实不好交代。但那位殿下……”
她轻轻侧了侧头,朝车窗外的方向示意。
“他会亲自来接一具尸体,带回去。婚礼,照办。墓志铭上也会写:‘艾薇·西席尔殿下,因情不堪重负,自裁于迎亲途中’。”
她的语气温柔又恭敬,仿佛已经写好了悼词。
“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您都会成为魔族王室的‘配偶’。”
诺拉几乎被这句话噎住。
半晌,他冷笑出声,笑意却透着杀意与绝望。
“你们真恶心。”
女仆垂眸轻声道:
“我们只是……务实。”
她退后一步,为他打开车门。
冷风灌入车厢,带来另一方土地的气息。
那不是血腥,也不是魔法气场的压迫感,而是一种沉沉的黑色寂静——像整座大陆都沉睡于某个未知的意志之下,等待着属于他们的“新娘”醒来。
女仆侧身行礼:“请吧,小姐。”
诺拉缓缓站起身,裙摆如水流般拂地。他垂眸看了一眼,然后迈出车门。
身后,车门无声地合上。
女仆在一侧低头行礼,随后伸出手,轻轻扶住诺拉的手臂。
那动作很轻,却不容拒绝。
“当心裙摆。”
她低声提醒,语气温和得仿佛真的是在为一位出嫁的小姐送行。
诺拉没有挣开,也没有回应。
他知道这一刻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已经踏出的步伐。身后是人类世界最后一道边境线,身前则是未知与冷冽的深渊。
他被扶着,像一只被套上了缰绳的羔羊,在深沉的灰暗天色下,一步一步地迈下车辕。
白纱曳地,每一步都像被埋进泥土里。
脚踏在边境的黑石之上,那冰冷顺着鞋底透进骨髓。风在旷野中呼啸,远处魔物的喘息声低沉压抑,像是警告,又像是欢迎。
身旁的女仆步伐稳重,与他并肩走着,不疾不徐。
诺拉听见她在他耳边轻声道:
“抬起头,小姐。别让人瞧不起你。”
诺拉没有立刻回应,但脚下的步伐却略微一顿,接着抬起头来。
他慢慢挺直了背。
他们缓步穿过边境的黑石线,那一刻起,周围空气都像变了。
魔族的士兵仍旧沉默站立,骨面具下的视线一齐看向他,无声的审视,冷淡的打量,有些带着隐约的好奇。
直到他真正踏进魔族之地的那一步。
迎亲阵列最前方的人影终于动了。
那是一位身形修长高大的魔族男子,身披黑紫色王族披风,胸口佩着黑金三环纹章,代表着北境王权。他缓步走出骑列,没有佩戴盔甲,也不似其他魔族士兵般粗犷野蛮。
他没有戴面具。
他的头发是略长的红色,几缕微微垂落至颈侧,被风轻轻掀起,露出一张冷峻、近乎人类的面容。
他的五官深邃而立体,肌肤苍白,带着些许病态的冷感。最醒目的是那双眼睛,深红如琉璃,眼尾微挑,冷冷望来时,像是能看透灵魂深处的悸动。
他也有獠牙,唇角微扬时能看到雪白的尖齿,却与那些魔族兵的森然獠牙不同。他的更细长、内敛,甚至有一种不真实的优雅感。
他美得危险。
女仆在诺拉耳边轻声提醒:
“那是阿斯瑞尔·莱因殿下。”
诺拉不动声色,只冷冷地盯着那道缓缓靠近的身影。
魔王殿下。
他未来的“丈夫”。
阿斯瑞尔在他面前三步外停下。
沉寂片刻后,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在半空中微一抬,像是在邀请,也像是命令。
“欢迎来到魔族,艾薇小姐。”
他的声音低沉,如冰水流过夜林,带着不属于人类的温度。
诺拉看着他伸出的那只手,没有立刻动作。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白纱猎猎作响,脸色苍白得像纸。
“我是诺拉。”他忽然低声说。
阿斯瑞尔的手指微微顿住,面无表情的面具下,那双猩红色眼眸轻轻眯起,似乎多看了他一眼。
“西席尔家的第二嫡女,艾薇·诺拉·西席尔。”女仆立刻微笑着补充,“‘艾薇’是教名,‘诺拉’是她的洗礼名。我们小姐比较喜欢后者,殿下若不介意,也可以这样称呼。”
空气安静了数秒。
阿斯瑞尔低头,看了诺拉一眼。
“诺拉。”他淡淡重复了一声,那语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莫名令人脊背发凉。
接着,他手未收回,只是轻声说道:
“请吧。”
诺拉的手指微微一颤。
他只是提起裙摆,往前走了半步,将自己的指尖搭在了魔王的掌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