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终于吞噬了铁棘镇最后一点天光，也吞没了白日里那场虚假的繁华。兰府之内，灯烛次第亮起，却驱不散沉甸甸压在人心头的阴霾。晚膳摆在花厅，菜肴精致，香气扑鼻，但围坐桌边的人，心思却都不在食物上。
兰疑豹依旧谈笑风生，引经据典，妙语如珠，仿佛白日里那场煞费苦心却一眼被看穿的闹剧从未发生。他殷勤地为素流云布菜，白净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和笑容，眼角细密的纹路里却藏着刀锋般的审视。
素流云食不知味。每一次兰疑豹那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都让她想起昨夜陋室中老者浑浊泪水里的刻骨恐惧。她强自镇定，偶尔回应两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侍立在兰疑豹身后的那个灰衣小厮——幽隐烟。
他垂着手，微微弓着背，像所有最称职的仆役一样，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泥胎木偶。只有当他偶尔上前斟酒时，素流云才注意到他手指的稳定，动作的精准，以及那双低垂眼睑下，一闪而过的、比寒潭更幽深的平静。那不是奴仆的恭顺，更像是一个站在极高处俯瞰棋局的弈者，冷漠地计算着每一枚棋子的落点。
素落山坐在素流云下首，沉默地咀嚼着。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丈量过厅堂的每一寸空间，掠过侍立仆役看似恭顺实则绷紧的肩线，最终落在幽隐烟身上。这个不起眼的小厮，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此人太静，静得不合常理。那是一种风暴中心的平静。
“食不言，寝不语。”兰疑豹放下银箸，温言笑道，“大小姐想必也乏了，早些歇息。账目之事，明日再议不迟。”他的目光扫过素流云略显苍白的脸，又落在素落山身上，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素流云如蒙大赦，起身告退。素落山紧随其后。
夜色如墨，浓稠地涂抹着兰府。灯笼的光晕在回廊下投下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影子。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声在死寂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回到西厢，素流云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窗纸上映着摇曳的树影，如同窥伺的鬼爪。她走到窗边，想透口气，指尖刚触到窗棂，动作却猛地顿住。
院墙的阴影下，一个灰蒙蒙的影子正无声地穿过月洞门，向着府邸更深、更暗的角落走去。那背影，正是幽隐烟！他步履轻捷，如同飘过地面的幽魂，没有一丝声响，方向赫然是白日里素落山曾指出的、墙基异常厚实的正房区域！
素流云的心猛地一沉，寒意瞬间爬上脊背。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的素落山，已换上了一身紧致的夜行衣。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在暗夜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悄无声息地滑出房门，融入庭院浓重的黑暗。老爷密令的核心是探查谋反铁证，这兰府深藏的密室，便是今夜的目标。他避开几队打着哈欠、敷衍巡弋的护院，身形在廊柱与假山的阴影间鬼魅般穿梭，向着那可疑的正房潜行而去。
兰府的夜，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巡夜护院的脚步声懒散而遥远。素落山如同壁虎般贴在后院正房那异常厚实的墙壁上，手指在冰冷的砖石上仔细摸索，寻找着可能的机括缝隙。他的动作谨慎到了极点，呼吸都压得极低。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睡意的脚步声从不远处的回廊拐角传来。素落山瞳孔骤缩，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他猛地缩身，紧贴墙根最深的阴影里。
脚步声渐近。一个提着灯笼、打着哈欠的灰衣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睡眼惺忪，正是幽隐烟！他像是刚起夜，漫不经心地朝这边晃荡过来。
素落山的心沉了下去。狭路相逢！此人出现的时机太过诡异，是巧合？还是……守株待兔？无论哪一种，此刻都已避无可避！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行踪，更不能让兰疑豹抓住把柄！
电光火石间，杀机已决！
就在幽隐烟打着哈欠，脚步即将踏入素落山藏身阴影范围的前一瞬，素落山动了！他像一道撕裂夜色的黑色闪电，从墙角暴起！没有半分犹豫，右手并指如刀，灌注了真力，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精准无比地斩向幽隐烟的后颈！
这一击，快！准！狠！足以让一头壮牛瞬间毙命！
“唔！”
一声沉闷的轻哼。幽隐烟的身体应声软倒，手中的灯笼脱手飞出，烛火在落地前噗地熄灭。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直接扑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再无动静。
素落山一击得手，毫不停留，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地上的“尸体”。身形如鬼魅般再次隐入黑暗，向着既定的目标潜去。时间紧迫，必须趁此间隙找到密室！
然而，他并不知道。
就在他身影消失在后院深处的刹那，那具“扑倒”在地的“尸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幽隐烟的脸贴着冰冷的地面，黑暗中，那双紧闭的眼睛，倏地睁开了！
没有半分被重击后的眩晕或痛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玩味笑意的冰冷幽潭。他甚至还保持着扑倒的姿势，只是嘴角，无声地向上勾起一个极其细微、足以让任何看到的人寒毛倒竖的弧度。那弧度里，是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冰冷的愉悦。
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素流云在房中坐立不安，幽隐烟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如同毒蛇缠绕心头。她越想越心惊，索性披衣起身，想去找素落山商议。刚推开门，一股夜风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裹紧外衫，目光随意扫过庭院。
月光惨淡，勉强勾勒出院落的轮廓。就在不远处的月洞门下，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素流云的心猛地一跳，差点惊呼出声！她捂住嘴，借着月光仔细辨认——是幽隐烟！那个诡异的小厮！他怎么了？
恐惧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攫住了她。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试探着推了推幽隐烟的肩膀：“喂！你…你怎么了？”
指尖触到的身体冰冷僵硬。素流云的心沉得更快。
“醒醒！”她加大了力道。
“唔……”一声极轻微、带着痛苦呻吟的抽气声响起。地上的人似乎被推醒了，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月光照在他脸上，苍白，沾着一点尘土，额角似乎还有擦伤的血痕。他的眼神涣散，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嘴唇哆嗦着，声音微弱而颤抖：“黑…黑衣人……好快……从…从那边……”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颤抖地指向素落山刚刚消失的后院深处。
素流云的脑子“嗡”的一声！黑衣人！落山哥！
“来人啊！有刺客！快来人！”素流云顾不得许多，猛地站起身，朝着巡夜护院可能经过的方向尖声呼喊起来！她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炸开！
“有刺客！”
“在哪边？！”
“保护老爷！”
死寂被彻底打破！尖锐的锣声、杂乱的脚步声、兵刃出鞘的铿锵声从四面八方轰然响起！原本沉寂的兰府，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无数灯笼火把被点亮，光影晃动，人影幢幢，喊杀声、呵斥声乱成一片，向着后院深处蜂拥而去！
整个兰府，瞬间被惊动！
后院深处，正屏息凝神、手指几乎已触碰到一块松动砖石边缘的素落山，身体猛地僵住！外面骤然爆发的巨大喧嚣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被发现了！他心中警铃大作，毫不犹豫，放弃探查，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借着假山和树木的掩护，向着西厢自己房间的方向疾掠而去！必须在被合围前脱身！
西厢房内，素流云惊魂未定地站着，看着外面乱成一团的火把光影，听着越来越近的喧嚣。幽隐烟已被人扶起，靠坐在廊柱下，几个护院围着他询问情况。他脸色苍白，捂着后颈，声音虚弱地描述着那个“快如鬼魅”的黑影。
素流云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盯住幽隐烟。他虚弱地靠在柱子上，低垂着头，一副惊魂未定、劫后余生的模样。然而，就在他低垂的眼睑下，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素流云捕捉到了！
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如同毒蛇舔舐猎物般的笑意，在他嘴角一闪而逝。
快得像错觉。
但素流云确信自己看到了！那不是恐惧，那是……嘲弄！是掌控一切的、冰冷的戏谑！
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这个小厮……他绝对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被打晕，故意引自己叫破！他到底想干什么？
混乱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护院们几乎将后院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发现几处被踩踏过的可疑痕迹外，一无所获。那“黑衣人”如同鬼魅，消失得无影无踪。
兰疑豹披着外袍，脸色阴沉地出现在前厅。听完护院头目的回报，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废物！都下去！加强戒备，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他的目光扫过靠坐在一旁、脸色依旧苍白的幽隐烟，又瞥了一眼站在厅中、脸色同样不太好看的素流云，最终落在闻讯赶来的素落山身上。
素落山已换回常服，头发微湿，像是刚被惊醒匆忙起身。他脸色沉凝，抱拳道：“兰先生，府中竟有刺客？大小姐受惊了！可曾看清是何人？”
兰疑豹盯着素落山，眼神锐利如钩，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素落山坦然回视，目光沉稳，毫无波澜。
半晌，兰疑豹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让大小姐和素兄弟受惊了，是兰某疏忽。一个藏头露尾的小贼罢了，想必是觊觎府中财物，已被惊走。虚惊一场，虚惊一场。”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深意，“不过，看来这府里，也并非铁板一块。从今夜起，各处需得再加派一倍人手巡夜，务必确保大小姐和素兄弟的万全！”他特意加重了“万全”二字。
“多谢兰先生费心。”素落山沉声道。
众人各自散去。素流云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房间，刚关上门不到片刻，就听到门外传来素落山刻意压低的声音：“小姐，是我。”
素流云立刻开门将他让了进来，反手闩好门。
“落山哥！”她急急开口，声音带着后怕和急切，“你没事吧？刚才……”
“无妨。”素落山摆摆手，脸色冷峻如铁，“被那小厮撞破了。”
“幽隐烟？”素流云立刻道，“他是故意的！我看到了！他被你‘打晕’后，我过去时，他嘴角在笑！那根本不是害怕的笑！”
素落山眼神骤然一凝，如同冰针：“果然是他！此人心机之深，远超兰疑豹！他故意引你叫破，打草惊蛇，是想逼兰疑豹提前动手？还是另有所图？”他踱了两步，压低声音，“今夜探查虽被打断，但老爷的密令已有眉目。兰疑豹谋反之心昭然若揭，府中暗藏甲胄兵刃，绝非一日之功。此地已成龙潭虎穴！”
他看着素流云，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小姐，明日无论发生何事，务必紧跟我身边。此地凶险，已非收租那么简单。老爷所托，亦在于此。”他没有明说“谋反”二字，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素流云用力点头，心中那份因见识到真实黑暗而萌生的愤怒与责任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和沉重。“我明白，落山哥。”
翌日清晨，压抑的气氛笼罩着兰府。早餐桌上，兰疑豹的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昨夜让大小姐受惊了，兰某实在过意不去。”他亲自为素流云盛了一碗清粥，语气带着歉意，“为表歉意，今日便让府中最机灵的小厮幽隐烟，陪着大小姐在镇上散散心，权当压惊。这铁棘镇虽小，也有些别致的土产风味。”他目光转向侍立在侧的幽隐烟，“隐烟，好生伺候大小姐，不得有误。”
幽隐烟躬身应道：“是，老爷。”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昨夜那个“惊魂未定”的人根本不是他。
素流云心中警铃大作。让这个诡异的小厮陪自己？这分明是监视！她刚想开口婉拒，素落山却先一步开口，声音沉稳：“如此甚好。有劳兰先生费心。小姐出去散散心也好，免得闷在府里。”他给了素流云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
素流云瞬间会意。素落山这是要将计就计！让幽隐烟离开兰疑豹身边，或许能从他口中套出些什么，至少也能让兰疑豹暂时少一个爪牙。她压下心中的不安，对着兰疑豹露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那……就有劳幽小哥了。”
兰疑豹满意地点点头：“大小姐不必客气。隐烟，去吧。”
晨光熹微，铁棘镇那虚假的“繁华”集市又开始了它新一天的表演。叫卖声此起彼伏，行人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精心排练过的笑容。素流云走在前面，幽隐烟落后半步跟着，像个最本分的向导。
“大小姐请看，这是本地特产的刺棘根雕，据说能辟邪。”幽隐烟指着一个摊位上造型怪异的根雕，语气平淡无波，如同在念一篇毫无感情的说明文。
素流云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目光扫过那些笑容僵硬的小贩，那些眼神躲闪的行人，只觉得一阵阵反胃。她放慢脚步，与幽隐烟并肩，压低声音，单刀直入：
“昨夜，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幽隐烟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没听见。他指着另一个卖粗陶罐的摊位：“这陶罐土法烧制，煮水别有风味。”
素流云心头火起，这装聋作哑的态度更印证了她的猜测。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幽隐烟，盯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着我！回答我！为什么故意引我喊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和兰疑豹……”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幽隐烟那双一直低垂平静的眼眸，此刻抬了起来。里面没有惊慌，没有狡辩，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那目光像无形的冰针，瞬间刺穿了素流云所有的质问和愤怒，让她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大小姐，”幽隐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直接响在素流云心底，“你想问的，我都知道答案。我能答的，你也都心知肚明。何必多费唇舌？”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俯瞰蝼蚁般、令人窒息的漠然。“这戏，还没唱完。您只需看着就好。”
一股寒意从素流云脚底直冲头顶。在这个看似卑微的小厮面前，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所有心思的透明人，所有的挣扎和质问都显得那么幼稚可笑。那冰冷的平静，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恐惧。
就在这时，幽隐烟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向右后方扫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他脸上那点漠然瞬间收敛，又恢复了低眉顺眼的仆役模样，侧身让开一步：“大小姐，前面那家老店的麦芽糖还算地道，可要尝尝？”
素流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有几个匆匆走过的行人，并无异常。但她敏锐地捕捉到幽隐烟刚才那一瞥中，带着一丝……了然的锐利？像猎鹰发现了盘旋的阴影。
“不…不用了。”素流云声音有些发干，强压下心头的悸动。
幽隐烟不再言语，沉默地在前引路。他不再刻意介绍那些虚假的“风物”，脚步却有意无意地偏离了主街，向着镇子边缘更为僻静、荒凉的区域走去。巷道越来越窄，两侧是坍塌大半的土墙和废弃的屋舍，杂草丛生。昨夜的死寂感，仿佛又回来了。
素流云的心越提越高，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来路已被曲折的巷道遮挡。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两人踩在碎石和枯草上的沙沙声。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幽隐烟没有回答，脚步却停了下来。他站在一条堆满瓦砾、显然早已无人行走的死胡同尽头，缓缓转过身。
那张平凡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他看着素流云，眼神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素流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你……”
话音未落！
幽隐烟动了！快得根本不像人！只见他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素流云只觉眼前一花，一股淡淡的、带着奇异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甚至来不及惊呼，意识便如同被投入深海的石子，瞬间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幽隐烟手臂轻舒，恰好接住素流云软倒的身体，动作轻柔得如同托着一片羽毛。他没有看怀中昏迷的少女，而是缓缓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望向死胡同入口处那堵断墙的阴影，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
“墨兄，看了这么久的热闹，也该现身了吧？还是说，堂堂‘薄霜剑’墨薄霜，如今只敢躲在暗处，行那窥伺鼠辈的勾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