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兰陵不肖生 更新时间:2025/7/10 21:28:15 字数:4433

兰疑豹的哀鸣在死寂的庭院里扭曲、盘旋,像一头被碾碎了脊梁骨的垂死凶兽发出的最后悲号。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剩下纯粹而彻底的绝望,一种毕生支柱轰然倒塌、灵魂被彻底抽空的虚无。他蜷缩在冰冷的、混杂着酒渍和未洗净血污的青石板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更痛苦的呜咽。那双曾经闪烁着野心与凶戾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里面映着跳跃的火把光影,却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死灰。

庭院里横七竖八瘫倒的门客们,脸上凝固着惊骇与死灰般的绝望。散功软骨的效力让他们如同离水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连一丝像样的呻吟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曾经敬畏如虎的“老爷”变成地上蠕动的烂泥。空气中浓烈的酒肉香气与血腥味、尿骚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污浊。

幽隐烟静静地站在那里,俯视着脚下抽搐的兰疑豹。他脸上那抹纯粹到令人胆寒的愉悦笑容,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缓缓荡漾开来,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那平静比之前的笑容更可怕,像暴风雨后死寂的海面,深藏着吞噬一切的未知。他欣赏着兰疑豹眼中彻底熄灭的光,欣赏着那被碾成齑粉的骄傲和自信,仿佛在欣赏一件终于完工的、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够了。

他不再看地上的人形垃圾,转身。步履从容,如同闲庭信步,走向庭院中央那两根染血的木桩。

素落山被缚在左边的柱子上,胸前的布条再次被鲜血浸透,脸色惨白如金纸。他看着幽隐烟一步步走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愤怒的火焰早已熄灭,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洞悉真相后的沉重无力。这个曾被他视为潜在威胁、甚至昨夜被他“击晕”的小厮,此刻在他眼中,已化身为一个无法理解、无法揣度的恐怖存在。那轻描淡写废掉兰疑豹武功的一幕,彻底击碎了他对力量的所有认知。

幽隐烟在素落山面前站定,没有言语。他伸出两根手指,指尖萦绕着一丝微弱却锋锐无匹的气劲,如同无形的薄刃,轻轻划过素落山身上粗粝的牛筋绳。

“嗤啦——!”

坚韧的牛筋绳应声而断,如同腐朽的草茎。

素落山身体一软,几乎要栽倒,他强撑着站稳,捂着剧痛的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出点点血沫。他抬起头,复杂的目光对上幽隐烟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喉咙动了动,最终只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幽隐烟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脚步移动,来到右边柱前。

墨薄霜低垂着头颅,乌黑的长发遮住了脸。当幽隐烟指尖的气刃同样轻易切断他身上的粗麻绳时,他的身体只是微微晃了一下,并未倒下。他缓缓抬起头,散乱发丝下,那双曾经燃烧着刻骨怨毒和偏执杀意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熄灭的寒潭,冰冷,空洞,带着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疲惫。他死死地盯着幽隐烟,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针,但那毒,似乎也失去了穿透的锐气,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恨意和茫然。他没有说“谢”,甚至没有看地上那柄沾满血污的乌鞘长剑。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失去了所有动力的冰冷石像。

幽隐烟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早已无关紧要的旧物件。然后,他移开了视线。

最后,他走向被两名吓傻了的婆子“看押”着的素流云。

素流云站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最初的惊骇和愤怒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光芒。那光芒里有恐惧,有对地上惨状的深深厌恶,有对素落山伤势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撕开世界帷幕后、窥见真实深渊的震撼,以及一种近乎灼热的、无法抑制的……好奇。

她看着幽隐烟一步步走近,看着他平静地解开绑缚自己的绳索(那两个婆子早已瘫软在地),看着他深潭般毫无波澜的眼睛。她想起了他昨夜“被击晕”时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想起了他今日在集市上洞穿人心的平静话语,想起了他轻描淡写废掉兰疑豹时那抹纯粹的愉悦……这个人的一切,都像是一个巨大而危险的谜团,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将她从那个被重重保护、不谙世事的闺房世界里,狠狠拽了出来。

绳索落地。

素流云活动了一下被勒得发麻的手腕,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幽隐烟的脸。她想问什么,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是看着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而复杂的眼神。

幽隐烟解开了她的束缚,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他完成了这一切,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几粒尘埃。然后,他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这满院的狼藉、绝望和复杂的目光。

他迈开脚步。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黑色的布靴踏过粘稠的血污和倾倒的酒菜,踏过绝望的哀鸣和无言的注视,向着兰府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院门走去。背影在摇曳的火光下拉得很长,孤独而决绝,仿佛要独自走入外面无边的夜色。

“等…等等!”

素流云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颤抖,打破了庭院里沉重的死寂。

幽隐烟的脚步,在门槛处,微微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短暂得如同错觉。

但他终究没有回头。

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一步跨过门槛,彻底消失在门外浓稠的黑暗之中。只有夜风卷过,带来远处几声凄厉的夜枭啼鸣。

素流云怔怔地望着那空荡荡的门洞,仿佛那黑暗中还残留着那个决绝背影的轮廓。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如同破土的藤蔓,疯狂地缠绕着她。那个充斥着虚伪、杀戮、算计和极致黑暗的世界,那个被幽隐烟轻描淡写揭开一角的真实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对她发出了无法抗拒的召唤。回家?回到那个被精心编织的金丝鸟笼?不!她不要!她要看清楚,看清楚这世界到底有多深,多暗!看清楚那个谜一样的男人,到底是谁!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她猛地转身,甚至没有去看重伤的素落山和僵立的墨薄霜,提起裙裾,向着那扇幽隐烟消失的大门,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脚步踉跄却无比坚定,纤细的身影很快也融入了门外的黑暗。

“小姐——!”素落山嘶声呼喊,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弯下腰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素流云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他伸出手,徒劳地抓向虚空,眼中充满了无奈、痛楚和深深的无力。

墨薄霜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他缓缓低下头,散乱的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双手上。那双手,曾经握剑,杀人如麻,快意恩仇,自以为睥睨天下。可如今……他缓缓抬起手,五指张开,又猛地收紧。指节咯咯作响,却只抓住了一片虚无的空气。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荒谬感和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复仇?力量?还是……只是一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笑话?

他最后看了一眼幽隐烟消失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地上如同烂泥般抽搐的兰疑豹。那冰冷的眼神里,翻涌着极致的疲惫和一种彻底的厌倦。他猛地转身,没有走向大门,而是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向兰府后院的高墙。黑色的身影几个起落,便翻过高墙,消失在茫茫夜色深处,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如同深秋的薄霜,在朝阳升起前悄然化去。

***

东方天际,终于撕开了沉重的夜幕,露出一抹鱼肚白。微凉的晨风驱散了夜的最后一丝阴霾,也带走了浓重的血腥。

铁棘镇外,一条蜿蜒的黄土官道在熹微的晨光中延伸向未知的远方。道旁枯黄的野草挂着晶莹的露珠。

幽隐烟独自一人行走在空旷的官道上。晨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他步履从容,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散步。

他一边走,一边抬手,随意地扯开了身上那件半旧的灰色仆役外衣的盘扣。双手抓住衣襟,向外一分。

“嗤啦——”

布帛撕裂的轻响在寂静的晨风中格外清晰。

那件代表着“幽隐烟”这个身份的外衣,被他随手扯下,如同蜕去一层无用的蛇蜕。外衣飘落在地,沾染上尘土。

晨光勾勒出他内里的装束。并非想象中的华贵锦袍,而是一身质地奇特、看不出具体材质的深青色劲装。样式简洁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奇异地贴合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形,在流动的晨光中泛着一种内敛的、如同水波般的光泽。这身装束,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之前的卑微、木讷、甚至那刻意为之的平静,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从容与神秘,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行走于天地之间,不受任何身份与规则的束缚。

他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晨风。那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铁棘镇的血腥,但更多的,是旷野的自由气息。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愉悦的弧度。

“下一个……”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晨风般飘散,“该偷点什么呢?”语气轻松,带着一种孩童挑选新奇玩具般的兴致盎然。

就在这时。

他身后不远处的官道拐弯处,一个纤细的身影有些狼狈地出现了。

素流云气喘吁吁,发髻有些松散,几缕发丝被汗水粘在光洁的额角,绣鞋和裙摆上沾满了尘土和露水。她显然追得很急,胸膛微微起伏着。当她的目光捕捉到前方那个深青色的、沐浴在初升朝阳中的身影时,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芒,那光芒里带着疲惫,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

她没有呼喊,只是咬着下唇,加快了脚步,倔强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似乎永远也不会为她停留的背影追去。阳光将她的影子在黄土官道上拉得很长,像一个倔强的惊叹号,固执地指向那抹深青。

幽隐烟的脚步没有停下,也没有加快。他仿佛并未察觉身后多了一个小小的尾巴,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的步调。只是,在他微微侧首,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官道旁一株挂着露珠的狗尾草时,那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蜻蜓点破水面般的涟漪。

一丝几不可察的……兴味。

***

兰府。

庭院里的血腥已被大致冲刷,但那股铁锈般的腥甜气却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残余的门客和仆役如同惊弓之鸟,被一群突然闯入、气息精悍的黑衣人严密看管着,瑟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素落山靠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胸前的伤口已被重新仔细包扎,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手中拿着一支细小的炭笔,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笺上飞快地书写着。

“……兰逆伏诛,其心腹爪牙尽数成擒。府中搜出甲胄三百具,强弩五十张,制式刀兵逾千,私铸钱模数套,与外族往来密信若干,谋逆铁证如山。小姐……”写到此处,素落山的笔尖微微一顿,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眼底。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小姐心志已坚,决意外出游历,暂不归家。属下无能,未能劝阻。然观其意,似有追随幽隐烟之迹。此人身手诡谲莫测,心性难辨,恐非善类。乞老爷速遣得力暗卫,暗中护持小姐周全,万勿有失。属下将留驻此地,主持善后,整肃残局,待命。”

写罢,他小心地将素笺卷成细小的纸卷。

一名为首的黑衣人无声上前,递上一个精巧的竹筒。素落山将纸卷塞入竹筒,封好火漆。

黑衣人接过竹筒,走到院中空旷处,从怀中取出一只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信鸽。他将竹筒系在鸽腿上,手臂一扬。

雪白的信鸽振翅而起,如同一道离弦的银箭,刺破清晨微凉的空气,向着遥远的、素家所在的方向,急速飞去。鸽影很快化作天边一个细小的白点,消失在湛蓝的天幕之中。

素落山靠在椅背上,望着信鸽消失的方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院中忙碌的黑衣人,角落瑟缩的俘虏,地上残留的暗红印记……一切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切。只有那只倔强地追向未知黑暗的纤细身影,清晰地烙印在他心头。

朝阳的光芒终于完全铺满了大地,将兰府残破的屋脊和庭院染上了一层近乎残酷的金色。新的一天开始了,旧的阴谋与血腥被埋葬,而新的追逐与未知的旅途,已在远方的官道上悄然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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