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倒泻,狠狠砸在破败客栈的茅草屋顶上,发出沉闷而连绵的轰响。劣质的桐油灯在穿堂风里拼命摇曳,将几张油腻桌凳的影子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空气里弥漫着劣酒、汗臭和潮湿霉烂的气味。
角落里,墨薄霜独坐。
雨水顺着他漆黑的发梢、冷硬的额角不断滴落,在积了一层污垢的桌面上汇成小小一滩。他面前只摆着一只粗陶碗,里面是浑浊得看不出本色的劣酒。他没喝,只是用修长、指节分明却异常稳定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那双手很白,白得近乎透明,像深冬河面凝结的冰,却隐隐透着一股洗刷不掉的血腥气。
客栈里仅有的几个酒客和缩在柜台后打盹的掌柜,都下意识地远离他所在的角落。不仅仅是因为他周身散发的、能将空气都冻结三分的寒意,更因为一些流传在阴暗角落的传闻——关于“薄霜剑”,关于他那柄乌鞘长剑下从未有过的活口,以及那更为隐秘、令人脊背发凉的“不祥”。
墨薄霜的目光落在自己左手手腕内侧。那里,并非疤痕,而是一块指甲盖大小、形状奇特的暗红色印记,形似一枚扭曲的、泣血的残月。这是他生来就有的烙印,被视为灾祸的源头。克死父母,克死收养他的老拳师,克死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最终,他被视为瘟神,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江湖的泥泞里。唯有杀戮时,那冰冷的、掌控他人生死的瞬间,才能让他短暂地忘记这如影随形的诅咒,尽管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空洞与自我厌弃。
他闭上眼,指腹用力碾过那块胎记,仿佛想将它从皮肉里抠出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掌柜的,温一壶最烈的烧刀子,再来二斤熟牛肉。”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角落死水般的沉寂。
墨薄霜倏然睁眼。
一个青衫人影不知何时已坐在了他对面的条凳上。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容清俊,眉眼含笑,带着一种读书人的斯文气度,在这肮脏破败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他浑身也湿透了,青衫贴在身上,却不见丝毫狼狈,反而有种奇异的从容。他正用一块干净的素白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脸上的雨水,动作优雅。
墨薄霜的瞳孔微微收缩。此人何时靠近,他竟然毫无所觉!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凝聚,如同实质般锁定了对方。他放在桌下的右手,已悄然按在了冰冷的剑柄上。
青衫人仿佛毫无所觉,擦干脸,将手帕随意折好收进袖中,这才抬起眼,迎上墨薄霜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死寂与危险的寒潭。他的目光清澈,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欣赏,没有恐惧,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洞悉的了然。
“墨兄,久仰‘薄霜剑’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青衫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哗哗雨声和客栈的嘈杂,“在下幽隐烟,一个……做些小买卖的商人。”
墨薄霜没有回应,按着剑柄的手纹丝不动,眼神冰冷如刀。
幽隐烟毫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拿起小二刚送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碗,又极其自然地拿起墨薄霜面前那只没动过的碗,也给他满上。酒液浑浊,气味辛辣刺鼻。
“这鬼天气,喝口酒暖暖身子。”他将碗轻轻推到墨薄霜面前,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他端起自己的碗,浅浅啜了一口,随即皱起眉头,“啧,果然够烈,也够劣。不过,应景。”
他放下碗,目光再次落在墨薄霜脸上,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掠过一丝锐利的光:“墨兄似乎……心有郁结?这双眼睛里的寒意,比外面的暴雨更冷,比你的薄霜剑更利。装着的东西,怕不止是江湖的风霜吧?”
墨薄霜的心脏猛地一跳。对方那看似随意的目光,却像一把精准的锥子,直刺他内心最隐秘、最不愿示人的角落。他按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声。
幽隐烟仿佛没看到他的反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实不相瞒,在下遇到点小麻烦。做买卖嘛,难免得罪人。有几个被我‘小小’地开了玩笑的朋友,心眼忒小,竟纠集了一帮乌合之众,放出话来要取我性命。”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趣事,“我这个人,手无缚鸡之力,最是怕死。听说墨兄剑法通神,剑下从无活口,特来相请。护我周全一段时日,至于佣金……”他顿了顿,笑容加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墨兄尽管开口。黄金万两,奇珍异宝,只要世间有,我幽某人未必弄不到。”
墨薄霜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滚。” 一个字,冰冷刺骨。
幽隐烟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更真诚了几分。他轻轻摇头,目光锁住墨薄霜死寂的双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的疲惫与渴望。
“何必急着拒绝呢,墨兄?”幽隐烟的声音如同带着魔力的低语,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墨薄霜紧绷的心弦上,“你的剑很冷,但你的心……比剑更累。那‘不祥’的枷锁,背了这么多年,不沉么?” 他极其自然地提到了那个禁忌的词,仿佛在谈论天气。
墨薄霜的身体骤然绷紧,一股狂暴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他死死盯着幽隐烟,仿佛要用目光将对方撕碎。他是怎么知道的?!
幽隐烟迎着他噬人的目光,坦然自若,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何必永远困在那个只有杀戮和黑暗的世界里?接下这桩买卖,不过是护着一个讨厌鬼走一段路,顺便赚些安身立命的钱财。这或许……是个让你暂时离开‘那个’世界,喘口气的机会?看看不同的风景,不好么?”
“离开……那个世界?”墨薄霜喃喃重复,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这简单的几个字,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弱到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极其渺茫的光。
他杀人,因为那是他唯一会的、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他憎恨这宿命,却早已绝望地认定自己将永远沉沦其中。离开?去哪里?又能做什么?
幽隐烟捕捉到了他眼神中那一闪而逝的动摇,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深谙人心的笑意。他没有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口那劣质的烈酒,仿佛在等待猎物自己踏入精心布置的陷阱。
暴雨敲打着屋顶,狂风在门外呼啸。破败的客栈里,时间仿佛凝固。
许久,墨薄霜按在剑柄上的手,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他没有碰那碗酒,只是抬起眼,那双死寂的寒潭深处,第一次映入了幽隐烟清晰的身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审视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明了的希冀。
“……多久?”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刺骨的杀意。
幽隐烟笑了,笑容如春风拂过冰面,瞬间驱散了周围的阴霾:“不长,不会耽误墨兄太久。至于报酬……”他放下酒碗,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定让墨兄满意。”
一场以谎言编织、以希望为饵的致命旅途,在暴雨倾盆的破败客栈里,悄然拉开了序幕。墨薄霜未曾察觉,他松开的不仅仅是剑柄,更是守护自己那颗千疮百孔之心的最后一道闸门。而幽隐烟眼底深处那抹愉悦的光,如同黑暗中悄然绽放的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