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兰陵不肖生 更新时间:2025/7/10 21:30:37 字数:3763

马蹄踏碎泥泞,车轮碾过碎石,在暴雨初歇、满地狼藉的官道上艰难前行。破旧的马车车厢里,气氛沉滞。

墨薄霜抱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乌鞘长剑,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闭目养神。冷硬的面部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石刻。他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不断。幽隐烟的话——那句“离开那个世界”——像一枚淬毒的钩子,顽固地扎在他意识深处,每一次颠簸都牵扯出隐秘的刺痛和一丝荒诞的微光。

车厢另一侧,幽隐烟斜倚着,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指尖灵活地转动。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平静,偶尔掀起车帘一角,看看外面泥泞的道路和阴沉的天色。每一次,他眼角的余光都会不着痕迹地扫过墨薄霜,捕捉着他紧抿的唇线、微微起伏的胸膛,以及那按在剑鞘上、指节因用力而略微发白的手。那平静的眼底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欣赏猎物挣扎般的愉悦,一闪即逝。

“墨兄,”幽隐烟放下车帘,声音打破了沉默,温润依旧,“前路不远,怕是有‘客人’要到了。”

话音刚落,马车猛地一震,急停!

拉车的驽马发出惊恐的嘶鸣。车外传来车夫惊惶的喊叫和杂乱的呵斥声。

“幽隐烟!滚出来受死!”

“今日定要拿你狗命,祭我兄弟!”

“缩头乌龟!滚出来!”

七八条凶神恶煞的汉子,手持钢刀铁尺,浑身沾满泥水,杀气腾腾地拦在路中央,将狭窄的官道堵得严严实实。为首一人,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斜劈至嘴角,眼神怨毒地盯着车厢。

墨薄霜猛地睁开眼,寒光乍现。他甚至没有看幽隐烟一眼,身影已如一道撕裂布帛的黑色闪电,瞬间撞开车门,激射而出!

乌鞘长剑并未出鞘。

面对如狼似虎扑来的敌人,墨薄霜的身法快得如同鬼魅。他脚步错动,看似随意,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劈砍而来的刀锋。他的出手更是简单、直接、致命!并指如刀,精准地切中咽喉软骨;手肘如锤,带着沉闷的骨裂声撞碎心口;膝顶如枪,凶狠地捣向丹田气海!每一次接触,都伴随着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嚎和人体倒地的闷响。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千锤百炼的杀人技艺,冰冷、高效,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在收割生命。

幽隐烟慢悠悠地踱下马车,掸了掸青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站在车辕旁,仿佛置身事外,平静地看着这场一边倒的杀戮。当一把钢刀因主人被杀脱手飞出,打着旋儿呼啸着朝他面门飞来时,他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慌”,身体“笨拙”地向后一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刀锋。那钢刀“哆”地一声,深深嵌入他身后的车壁。

“哎呀,好险!”幽隐烟拍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声音却听不出多少惧意。

墨薄霜看都没看他这边。最后一个持铁尺的汉子被他拧断了脖子,尸体软软倒下。不过几个呼吸,官道上已躺满了姿态扭曲的尸体,鲜血迅速在泥水中洇开。墨薄霜站在尸骸中央,乌鞘长剑依旧悬在腰间,滴血未沾。他微微喘息,冰冷的眼神扫过地上的尸体,没有半分波动,只有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漠然。

“墨兄好身手!”幽隐烟走上前,脸上堆起赞叹的笑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刚才真是惊险,多亏墨兄神威。我看你气息略有不稳,这瓶‘玉髓生肌散’对内腑震荡颇有奇效,墨兄快服下。”他语气真诚,带着关切。

墨薄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去接那瓷瓶。他转身走向马车,声音冰冷:“走。”

幽隐烟也不在意,笑了笑,将瓷瓶收回袖中,目光扫过那柄嵌入车壁的钢刀,眼底掠过一丝玩味。

旅途在血腥与沉默中继续。追杀如同跗骨之蛆,一波接着一波。有时是山道上的伏击,有时是客栈里的毒酒,有时是夜宿荒村时的火攻。每一次,墨薄霜都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兵,以最简单、最直接、最致命的方式将来犯之敌碾碎。他的剑依旧未曾出鞘,但那双手,那双腿,甚至他的身体,都成了最恐怖的杀人利器。鲜血染红了他的黑衣,也一次次加深着他眼底的死寂与自我厌弃。

幽隐烟始终像一个最称职的旁观者。他会在墨薄霜受伤时,“恰好”递上效果奇佳的金疮药;会在墨薄霜被围攻时,恰到好处地“失足”绊倒一个试图偷袭的敌人;会在战斗结束后,用他那温润的声音点评几句,言语间总是不乏对墨薄霜“力量”的推崇和对敌人“卑劣”的鄙夷。他像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拨弄着墨薄霜紧绷的心弦,在杀戮的间隙,不断强化着一种扭曲的“共生”感。

这一夜,他们没能赶到城镇,只得在一座荒废已久的山神庙中栖身。

庙宇破败不堪,蛛网密布,神像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朽烂的木架。夜风从没了窗纸的破洞中灌入,呜咽作响,如同鬼哭。一堆篝火在庙堂中央跳跃着,勉强驱散着深秋的寒意和渗人的阴森。

墨薄霜靠坐在一根勉强支撑着屋顶的柱子下,闭目调息。连日的厮杀和旧伤的牵动,让他的内腑隐隐作痛。火光在他冷峻的脸上跳跃,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指腹用力摩挲着手腕内侧那块暗红的泣血残月胎记。每一次触碰,都像揭开一道陈年的伤疤,冰冷的痛楚伴随着深沉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将他淹没。

篝火另一侧,幽隐烟正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爆开。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清俊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仿佛也染上了一层跳动的暖色,透出一种奇异的安宁。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墨薄霜那只无意识摩挲胎记的手上,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这世道,”幽隐烟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在寂静的破庙里却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磁性,“总有些人,生来便被刻上不公的印记。仿佛天意弄人,将不属于他们的罪孽,强加于身。”

墨薄霜摩挲胎记的手指猛地一顿,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

幽隐烟仿佛没看见,继续拨弄着火堆,语气沉缓,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我曾认识一个人。他降生那日,天降血雨,族中视为大凶。襁褓之中,父母双亡。抚养他的亲长,也接连遭遇横祸。于是,‘灾星’、‘祸胎’之名,便如跗骨之蛆,伴随他成长。族人避之如蛇蝎,乡邻视之为洪水猛兽。他试过解释,试过证明,换来的只有更深的恐惧和唾弃。最终,他被驱逐了,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流落江湖。”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感染力,每一个字都像精准的锤子,敲打在墨薄霜冰封的心防上。墨薄霜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在剧烈地颤动。

“他挣扎过,反抗过。”幽隐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沉重的叹息,“可这偌大的江湖,何处容得下一个‘不祥’之人?为了活下去,他只能握紧手中唯一能保护自己的东西——杀戮。他变得更强,更冷,让所有人畏惧。可畏惧,并非认同,更非救赎。每一次挥动屠刀,都像是在自己的心上划下更深的伤口。他厌恶这力量,却又不得不依赖它。他憎恨这命运,却又绝望地认定自己永世不得超脱……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连自己都厌恶自己的感觉,像冰冷的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

“够了!”墨薄霜猛地睁开眼,低吼出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那双死寂的寒潭深处,此刻翻涌着剧烈的痛苦、被戳穿的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处宣泄的悲怆。幽隐烟的故事,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那哪里是别人的故事?那分明就是他墨薄霜血淋淋的一生!

幽隐烟停下了拨弄火堆的动作,平静地迎上墨薄霜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他的目光里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感同身受的理解。

“墨兄,”幽隐烟的声音异常温和,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你手上的印记,是命运强加于你的不公烙印,绝非你的罪孽!这非你所愿,更非你所求!你在这绝境中挣扎求生,练就一身傲视群雄的本事,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一种在命运毒火中淬炼出的、不屈的韧性!”

他站起身,走到墨薄霜面前,篝火的光芒在他身后跳跃,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炽热的信念:

“为何要永远背负这‘不祥’的枷锁?为何要永远沉沦在只有杀戮和黑暗的泥沼里?墨薄霜!你非池中之物,岂能因世人愚昧的偏见而永堕无间?这世间自有公道!你的剑,你的力量,你的这份在绝境中磨砺出的坚韧心性,难道就只能用来收割生命,而不能用来……守护吗?!”

“守护?”墨薄霜喃喃重复,这个词对他而言,陌生得如同天方夜谭。他守护谁?谁又需要他的守护?一个被世界唾弃的“灾星”?

“对!守护!”幽隐烟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振聋发聩,“守护那些被欺凌的弱者!守护那些被践踏的正义!用你手中的剑,去斩断世间的不公!去劈开笼罩人心的阴霾!以你墨薄霜之名,以你‘薄霜剑’之能,投身正道,锄强扶弱!涤荡乾坤!”

他描绘的景象,如同在墨薄霜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燃烧的陨石!

“假以时日,当你的剑光所至,宵小退避,黎庶称颂,谁还会记得那荒谬的‘不祥’之说?世人只会仰望你!敬你!称你为一代大侠!到那时,你才能真正斩断过去,堂堂正正地立于天地之间!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人……”墨薄霜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这个字,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他心中厚重的黑暗。做一个……人?一个被认同、被尊敬、而非被恐惧、被唾弃的……人?

巨大的冲击让他头脑一片空白。长久以来支撑他的自我厌弃和绝望的堡垒,在幽隐烟这充满煽动性和诱惑力的“正道蓝图”面前,剧烈地摇晃起来。那冰封的心湖,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希望,一种他从未敢奢望的、滚烫的希望,如同压抑了万年的岩浆,猛烈地喷涌而出,瞬间灼烧着他麻木的神经!

他看着幽隐烟那双充满“真诚”和“期待”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蕴含着救赎的光芒。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渴望和……迷茫。

幽隐烟看着墨薄霜眼中那剧烈翻腾、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光芒,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嘴角那抹愉悦的弧度,在篝火跳动的阴影里,无声地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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