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干裂的黄土,扬起一阵呛人的烟尘,又被塞外粗粝的风卷着,扑打在简陋的车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鬼魂在低语。马车内,与外界的粗犷荒凉截然不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优雅。
幽隐烟斜倚在软垫上,指尖把玩着一枚刚从路边捡拾的、形状奇特的黑色鹅卵石。石头的表面光滑冰凉,映着他苍白修长的手指。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单调而压抑的景色——枯黄的草甸、裸露的褐色山岩,以及远处地平线上,如同巨大疮疤般匍匐着的城市轮廓。
“那就是灰烬城?”素流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坐在对面,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对未知的探求,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残留。离开兰府的血腥杀局不过月余,大小姐的矜贵尚未完全褪去,但眼底深处,已悄然染上了一层名为“好奇”的暗影。这好奇,正被眼前这个谜一样的男人引导着,投向更深沉的未知。
“嗯。”幽隐烟的声音如同玉石轻叩,清冷悦耳,却没什么温度。他收回目光,落在素流云脸上,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洞察人心。“灰烬城,一个名字就足够贴切的地方。看着它,流云小姐,你看到了什么?”
素流云凝神望去。灰扑扑的城墙,低矮杂乱的屋舍,几缕稀疏的炊烟有气无力地飘散,整个城市像一头疲惫垂死的巨兽,匍匐在贫瘠的土地上。“荒凉,破败。”她如实回答。
“表象。”幽隐烟轻笑一声,将手中的黑石轻轻抛起,又稳稳接住,动作流畅如舞蹈。“荒凉之下,是沸腾的欲望;破败之中,滋生着扭曲的骄傲。你看那城门口进出的车马,看似普通,车轮印却深得异常,装载的绝非寻常货物。再看那些倚在墙根下的闲汉,眼神浑浊,却总在不经意间扫过每一个入城者的腰包和马鞍,像秃鹫盯着腐肉。”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引导着素流云的视线穿透表象。“此城命脉,握在两只毒兽爪中。一只叫‘铁狼帮’,帮主裘震,信奉拳头即真理,以蛮横武力镇压一切,视人命如草芥,其骄傲,便在那身自以为天下无敌的蛮力与掌控生死的权柄之上。”他顿了顿,指尖的黑石在掌心转动,“另一只唤‘青蛇堂’,堂主柳三娘,心如蛇蝎,智计百出,以蛛网般的情报和阴狠毒辣的手段织就她的王国。她的骄傲,在于那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自以为算无遗策的‘智慧’。”
“力量…与智谋…”素流云咀嚼着这两个词,兰府中兰疑豹狰狞的甲胄与幽隐烟优雅致命的布局瞬间闪过脑海。
“正是。”幽隐烟眼中闪过一丝寒冰般的愉悦,“力量膨胀至狂妄,智谋扭曲成操控,这便是恶之骄傲最甜美的形态。摧毁它们,看着那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基石在绝望中崩塌、粉碎…流云小姐,你可曾体会过那种…纯粹的愉悦?”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蛊惑的意味,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让素流云脊背掠过一丝寒意。
愉悦?兰府寿宴上,兰疑豹武功被废时那崩溃的咆哮,宾客们倒地呻吟的惨状…那画面冲击着她的神经,带来一种陌生的、带着罪恶感的战栗。她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洞。一股混杂着尘土、劣质酒气、汗臭和某种隐约铁锈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街道两旁,店铺门可罗雀,招牌蒙尘。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眼神躲闪,带着一种长期生活在恐惧下的麻木。偶尔有穿着短打、胸口绣着狰狞狼头或盘绕青蛇的壮汉招摇过市,路人纷纷避让,噤若寒蝉。
“停车。”幽隐烟吩咐道。马车停在一间名为“老陈记”的茶馆门前。茶馆生意尚可,人声嘈杂,是打听消息的好去处,也是观察这座“灰烬之城”的绝佳窗口。
两人选了角落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幽隐烟要了一壶最普通的粗茶,姿态却如同在品鉴琼浆玉液。素流云学着他的样子,努力压下心中的不适感,目光扫视着周围。
邻桌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正低声议论,语气惶恐。
“…听说了吗?西街李记布庄,昨夜被砸了!”
“铁狼帮干的?还是青蛇堂?”
“谁知道呢?两家最近火气都冲得很,一点火星子就能炸!”
“唉,这日子没法过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一个穿着半旧儒衫的说书人,在茶馆中央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演义,但听众寥寥。他口沫横飞地讲到“赤蝎军屠城”一节,形容惨烈,底下却只有几声敷衍的叹息。灰烬城的居民,对故事里的惨剧似乎已司空见惯。
幽隐烟端起粗陶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热,目光却落在茶馆斜对角一个独自饮酒的身影上。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短打,身形瘦削,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他背对着众人,低着头,只露出小半张侧脸和一段线条冷硬的下颌。桌上放着一柄用灰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形状狭长,隐隐透出锋锐之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执着酒杯的左手手腕上方,靠近袖口处,露出一小片暗红色的印记——形状扭曲,边缘模糊,像一弯被血浸透又被粗暴撕裂的残月。
素流云顺着幽隐烟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人,以及那片胎记。她只觉得那胎记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和冰冷,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幽隐烟却笑了,无声地,如同寒冰在月光下悄然凝结。他认得那印记,更认得那柄剑的气息——冰冷、死寂,带着深入骨髓的杀伐之意。乌鞘长剑,泣血残月。墨薄霜。他果然被引来了,或者说,被这城中的血腥气息吸引而来。这把锋利的刀,会插进哪一块血肉呢?真是…令人期待。
就在这时,茶馆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一个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最寻常不过的靛蓝色棉布长衫,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属于丢进人堆里瞬间就找不到的那种。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温润平和,像两汪沉静的深潭,将周遭的喧嚣浮躁无声地抚平。他进来后,并未张望,而是径直走向柜台,温和地向掌柜询问着什么,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幽隐烟和素流云的耳中。
“…叨扰掌柜,请问近日可有一位年轻姑娘投宿?约莫这般年纪,气质…嗯,可能不太像本地人。”他比划了一下,语气礼貌而自然。
掌柜的似乎有些畏惧,含糊地应付着。
那蓝衫青年——张凡,似乎并未在意掌柜的态度,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整个茶馆。他的视线掠过说书人,掠过行商,掠过独自饮酒的墨薄霜的背影,最后,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精准地落在了角落窗边的两人身上。
当他的目光与素流云惊愕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时,那温润的眸子里瞬间漾开一丝如释重负的暖意,如同春风吹散了薄冰。他朝着素流云的方向,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弧度。
素流云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轻响,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落在幽隐烟墨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平凡的身影,心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骤然翻涌。
他…怎么来了?
幽隐烟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从墨薄霜的背影移开,落在那滴溅在自己衣襟上的茶水上,又缓缓抬起,迎上张凡平静望来的视线。四目相对,没有火花,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无形的、如同深海暗流般的张力在无声中弥漫开来。
幽隐烟嘴角那抹惯常的、带着玩味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他拿起一方素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衣襟上的水渍,动作优雅依旧,眼神却变得深邃莫测。
棋盘之上,一枚意料之外、却又似乎理所当然的棋子,落下了。平凡,温润,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
“有趣。”幽隐烟的声音轻若耳语,只有近在咫尺的素流云能勉强听清。他的指尖在沾湿的衣料上轻轻划过,仿佛在感受那平凡棋子带来的第一缕涟漪。
灰烬城的暗涌,因这蓝衫青年的到来,悄然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