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那瞬间凝固的空气,仿佛被张凡温和的目光无声地融化了。他并未立刻走向素流云,而是先向有些惶恐的掌柜微微颔首致意,随即自然地走向一张空桌坐下,恰好与幽隐烟、素流云的角落位置形成微妙的三角。他也要了一壶粗茶,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寻常旅人歇脚。
素流云的心却跳得厉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沿。张凡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她混乱心湖的磐石,沉甸甸的,瞬间压下了被幽隐烟撩拨起的、对黑暗的好奇与悸动。他代表着她暂时想要逃离的“过去”——家族的规训、安稳的预期,却也代表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安心感,一种青梅竹马的、无需言说的羁绊。
幽隐烟擦净了衣襟上的水渍,将素白的手帕随意折好收起,动作优雅依旧。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张凡,那目光如同鉴赏一件看似朴实无华却内蕴玄机的古物。平凡?呵,能将气息收敛得如此完美,连他都未能第一时间察觉其靠近,这份“平凡”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凡。素流云的这位未婚夫,有趣得紧。
“流云小姐,故人重逢,不去打个招呼么?”幽隐烟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打破了三人间无形的沉默屏障。
素流云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心绪,站起身。她走向张凡的桌子,脚步略显僵硬。张凡也站起身,温润的目光迎着她,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微笑。
“张…张凡哥。”素流云在他对面坐下,声音有些干涩,“你怎么来了?”
“奉伯父伯母之命。”张凡的声音平和沉稳,如同山涧清泉,“兰府之事传回,家中十分担忧。嘱我务必找到你,护你周全。”他顿了顿,目光坦诚地看向素流云,“流云,外面的世界,比你想象的更危险。”
素流云能感受到话语中沉甸甸的关切,却也听出了那不容置疑的“带回”之意。她心中升起一丝抗拒:“我很好。兰府的事…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想看看,这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她的语气带着初生牛犊的倔强,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幽隐烟的方向。
张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与幽隐烟隔空对视。没有剑拔弩张,只有一种深海般的平静与难以测度的深邃在无声碰撞。张凡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态度礼貌而疏离。幽隐烟则回以一个优雅而含义不明的浅笑,端起茶杯遥遥致意。
“这位是幽隐烟先生。”素流云介绍道,语气有些复杂。
“张凡。”张凡报上名字,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递着一种力量,“幸会。”
“久闻张兄之名。”幽隐烟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越传来,“流云小姐这一路,承蒙照顾了。”话语客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主人翁姿态,仿佛素流云已是他的所有物。
张凡神色不变:“流云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照顾她,是我分内之事。此番前来,正是要接她回家。”他语气平和,却掷地有声,宣告着不容置疑的主权。
素流云夹在两人之间,感受到无形的压力。幽隐烟代表着未知的刺激与诱惑,张凡代表着安稳的责任与关切。她抿了抿唇:“张凡哥,我…我现在还不想回去。幽先生…他让我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张凡的目光落在素流云脸上,深邃而包容。他没有强行反驳,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江湖路险,人心叵测。流云,你涉世未深,有些东西,看似新奇有趣,其下可能是万丈深渊。”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幽隐烟,意有所指。“既然你暂时不想走,也好。我陪你。”
这句话让素流云和幽隐烟都微微一怔。
“陪我?”素流云愕然。
“嗯。”张凡点头,语气温和却坚定,“伯父伯母的意思,是护你周全。你在哪里,我的职责就在哪里。在你愿意回家之前,我会守在这里。”他不再提“带回”,而是强调“守护”,给了素流云选择的余地,却也明确了自己的立场。
幽隐烟眼底的兴趣更浓了。这盘棋,果然越来越有意思。一个宣称要守护未婚妻的“平凡”男子,却要亲眼看着她被自己引向黑暗的边缘?还是说…这位张凡,本身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优雅地抿了一口粗茶,劣质的苦涩在舌尖化开,却让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如此,甚好。”幽隐烟放下茶杯,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旅途多一人,也热闹些。张兄初来乍到,对这灰烬城,想必也有诸多好奇之处?”他巧妙地转换了话题,将焦点引向这座罪恶之城本身。
张凡的目光投向窗外混乱的街道,看着那些麻木而惶恐的行人,看着远处铁狼帮众推搡一个卖菜老农的暴行,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他转向素流云,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温和:“流云,你看到了什么?是幽先生所说的‘沸腾的欲望’和‘扭曲的骄傲’,还是…这些在刀尖下讨生活的寻常百姓的苦难?”
素流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老农被推倒在地,一筐青菜散落,被践踏成泥。老农蜷缩着,不敢反抗,只有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周围的摊贩噤若寒蝉,匆匆收拾东西,唯恐殃及池鱼。这一幕,远比幽隐烟描述的“恶之骄傲”更直接、更刺眼地冲击着她的感官。
幽隐烟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张凡没有直接反驳他的观点,却用最朴实的现实,将他的理论导向了一个他不愿多谈的方向——代价。摧毁那些高高在上的“骄傲”,脚下踩碎的,往往是这些最卑微者的骸骨。
“我看到的,是疮痍。”张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是‘力量’与‘智谋’被滥用后,留给这片土地和这些人的疮痍。摧毁某些东西或许能带来一时的…快意,”他斟酌着用词,没有点破幽隐烟的“愉悦”,“但重建,远比破坏艰难百倍。”
素流云沉默了。张凡的话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她之前被新奇感蒙蔽的认知。兰府的废墟,灰烬城的疮痍…幽隐烟的“愉悦”背后,是实实在在的破碎与哀嚎。她端起茶杯,却发现自己的手有些抖。
幽隐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声响。他看着张凡,眼神中的玩味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审视。这个看似温和的男人,言语间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智慧和不容动摇的立场。他不仅是在守护素流云,更是在守护某种…他幽隐烟嗤之以鼻的东西。
“张兄悲天悯人,令人感佩。”幽隐烟的语气恢复了那种优雅的疏离,“不过,疮痍既生,脓毒不除,谈何重建?沉疴需猛药,恶疾当刮骨。”他将手中的黑石轻轻放在桌上,石头的冰冷质感仿佛在印证他的话语。“这座城,早已病入膏肓。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浴火重生。”他刻意用了“浴火重生”这个词,眼中闪烁着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光芒。
张凡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火若失控,焚毁的未必只有病灶,更会吞噬所有无辜的生灵。医者之道,在于精准下刀,更在于护住那一点微弱的生机。”他站起身,对素流云温言道:“流云,你且在此稍坐。我出去走走,看看这城里的‘生机’,究竟还在何处。”
说完,他对幽隐烟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茶馆。那平凡的身影很快融入门外混乱的街景,消失在灰蒙蒙的人流中,仿佛一滴水汇入了浑浊的河流。
素流云看着张凡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桌上那枚幽隐烟留下的、冰冷坚硬的黑石,心中一片茫然。
幽隐烟拿起那枚黑石,指腹摩挲着它光滑的表面,目光投向张凡消失的街口,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生机?呵…在这灰烬之地寻找生机?张凡啊张凡,你究竟是真圣贤,还是…太天真?”他低声自语,随即转向素流云,笑容重新变得优雅而富有蛊惑力,“流云小姐,看来我们的旅途,多了一位有趣的同行者。不如,我们也开始我们的‘问诊’吧?看看这灰烬之城的‘病灶’,究竟深在何处。”
他优雅地起身,抛下几枚铜钱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第一步,让我们去拜访一下,那位信奉‘力量即真理’的裘帮主。看看他那身引以为傲的‘蛮力’,能否经得起…智谋的轻轻一推。”
素流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跟着幽隐烟站了起来。张凡的到来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未平,但幽隐烟那带着魔力的低语和对未知的探索欲,依旧如藤蔓般缠绕着她。她看了一眼门外张凡消失的方向,最终还是跟上了幽隐烟的步伐。
而在茶馆的另一个角落,那个一直沉默独饮的身影——墨薄霜,在张凡离开后,也缓缓抬起了头。他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目光扫过素流云和幽隐烟离去的背影,最终落在桌面上那枚沾着些许茶渍的铜钱上。他伸出苍白的手指,捻起那枚铜钱,指腹感受着金属的冰冷和边缘的磨损。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确认什么。片刻后,他将铜钱随意丢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他拿起桌上用灰布包裹的长条物件——那柄冰冷的乌鞘长剑,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离开了茶馆,朝着与幽隐烟他们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