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二楼,墨薄霜的房间内,药味依旧浓郁,但空气里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墨薄霜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死寂的深潭,而像被投入石子的冰湖,漾开了一圈圈复杂的涟漪。他看着阿阮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勺温热的药汁喂进他口中,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苦…”墨薄霜下意识地皱眉,沙哑地吐出一个字。这近乎孩子气的抱怨,在他过去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从未有过。
阿阮忍不住笑了,清澈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意:“良药苦口嘛!忍着点,喝完这碗,余毒就能再清一分。”她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布巾,自然地替他擦去嘴角的药渍。
墨薄霜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这种被细致照顾的感觉,陌生得让他心头发颤,却又…温暖得让他贪恋。他看着阿阮专注的侧脸,看着她眼底淡淡的青黑,那是为他熬了一夜、担惊受怕的痕迹。昨夜她扑上来时滚烫的泪滴,仿佛还烙印在他的皮肤上,灼烧着他的灵魂。
“为什么…”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这一次,带着更深沉的困惑和一种几乎卑微的探寻,“…救我这样的人?”他摊开自己那只曾沾染无数鲜血、骨节分明的手掌,仿佛在展示一件沾满污秽的凶器。“满手血腥…不祥之身…不值得。”
阿阮擦药的动作停住了。她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毫无闪躲地迎上墨薄霜那双带着自厌和迷茫的眸子。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怜悯,没有畏惧,只有一种医者洞悉伤痛的澄澈。
“值不值得,不是由你说了算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我看到的,是一个在我面前倒下去、需要救治的人。这就够了。至于过去…”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轻轻摇了摇头,“那是过去。重要的是,你现在想不想活?想活成什么样?”
想活成什么样?
这简单的问题,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墨薄霜冰封的心门上!他从未想过“活着”本身还需要选择。活着,就是执行任务,就是杀戮,就是等待下一次杀戮。如同行尸走肉。
但此刻,看着阿阮清澈的眼眸,感受着体内虽然虚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机,再想想昨夜挡箭时,心中那股前所未有的、想要守护住这份微光的冲动…一个答案,如同晨曦刺破黑暗,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想要活!不是为了杀戮,不是为了仇恨,不是为了那如同诅咒般的“霜寂”!他想要活得像一个…人!一个能感受阳光温暖、能闻到槐花香、能…守护住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与温暖的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之火,再也无法抑制!他猛地看向房间角落——那柄静静躺在地上的乌鞘长剑“霜寂”。幽暗的剑鞘如同他过去人生的棺椁。
“阿阮,”墨薄霜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决绝的坚定,“帮我…叫张凡。”
* * *
客栈一楼临窗的角落,气氛微妙。
素流云坐在张凡对面,眼神清亮,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沉静。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好奇或迷茫地旁观,而是主动开口,讲述着昨夜自己的经历——水车房的惊魂,模仿幽隐烟的大胆呼喝,以及最后看到张凡捏碎信号器时的震撼与安心。
“张凡哥,”她看着张凡温润的眼睛,语气真挚,“我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生机’了。不是多么宏大的力量,而是在毁灭来临前,每一个微小的、不放弃的努力汇聚成的光。就像那株废墟里的小草,就像阿阮姑娘救墨薄霜…还有,”她微微脸红,“就像我昨晚…虽然很笨,但也算…出了一点点力。”
张凡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如同春风吹拂冰面。“你做得很好,流云。急中生智,勇气可嘉。”他温和地肯定道,“江湖之大,非黑即白。有幽先生那样的翻云覆雨,也有齐夫子、阿阮姑娘那样的坚韧良善,更有无数在夹缝中挣扎求存的普通人。看清黑暗,不是为了沉溺其中,而是为了更懂得珍惜和守护那些值得守护的光亮。你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这很好。”
素流云用力点头,心中一片澄明。就在这时,阿阮怯生生地从楼梯下来,走到张凡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张凡神色微动,点了点头,对素流云道:“墨薄霜醒了,想见我。我去去就回。”他起身,跟着阿阮上楼。
素流云的目光追随着张凡的背影,心中安定。她端起茶杯,目光无意间扫过幽隐烟独自坐着的那桌。他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姿态,但素流云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那股掌控一切的、带着寒冰愉悦的气息似乎淡了许多。他望着窗外废墟的目光,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困惑?或者说,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
一个念头在素流云心中升起。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主动走向了幽隐烟那桌。
“幽先生。”素流云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却不再有之前的畏惧或盲目崇拜。
幽隐烟缓缓转过头,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落在素流云脸上,仿佛第一次真正审视她。“流云小姐。”他淡淡回应,声音听不出情绪。
“昨夜…多谢先生没有阻止我的‘自作主张’。”素流云指的是她模仿幽隐烟语气喝止杀手的事。她知道,以幽隐烟的能力,若当时想拆穿她,易如反掌。
幽隐烟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你的‘自作主张’,很有趣。超出了我的预期。”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二楼的方向,仿佛能穿透楼板看到墨薄霜的房间,“就像他那一剑…挡向冷箭的那一剑。”
素流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了然。她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幽先生,您追求的‘愉悦’,在摧毁了裘震的‘力量’,柳三娘的‘智谋’之后…您…真的感到愉悦了吗?看着墨薄霜为了守护而倒下,看着阿阮为他落泪…看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废墟…这份‘愉悦’,还像您想象的那样纯粹吗?”
素流云的问题,如同利剑,精准地刺中了幽隐烟此刻心中那团混沌的核心!他摩挲茶杯的手指,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停顿。他看着素流云清澈而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窗外那片象征着毁灭终局的废墟,再想想昨夜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滚烫的泪水…
摧毁的快感,如同绚丽的烟花,绽放时璀璨夺目,消散后只剩下冰冷的硝烟和满地狼藉。而那份守护与牺牲带来的沉重情感…却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甚至…隐隐撼动了他冰冷殿堂的根基。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素流云以为他不会回答。最终,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迷茫:“愉悦…或许吧。但这份愉悦之后…似乎还藏着些…别的东西。”他微微蹙眉,仿佛在努力分辨那“别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一个…未解之谜。”
* * *
墨薄霜的房间内。
张凡站在床边,看着靠在床头、气息虚弱但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的墨薄霜。阿阮安静地站在一旁,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墨薄霜的目光,越过张凡,落在了角落那柄“霜寂”上。他的眼神复杂无比,有决绝,有释然,甚至有一丝…解脱。
“张凡。”墨薄霜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替我…埋了它。”他抬手指向“霜寂”。
张凡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温和而带着理解:“决定了?”
“嗯。”墨薄霜的回答斩钉截铁。他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身旁紧张又带着期盼的阿阮,眼神瞬间柔和下来。“这双手…沾的血,够多了。‘霜寂’…是过去的墓碑。”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我想…试着用这双手…握点别的。比如…锄头?或者…药锄?”他说着,目光转向阿阮,带着一丝询问和笨拙的温柔。
阿阮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用力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有眼中盛满了喜悦和希望的光芒。
张凡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温和而欣慰的笑容。他走到角落,弯腰捡起那柄沉重冰冷的“霜寂”。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无数亡魂的哀嚎和一个杀手冰冷黑暗的二十年。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窗外,是灰烬城劫后初生的、带着潮湿和泥土气息的清晨。
“埋在哪里?”张凡问,声音平静。
“随它…沉入河底吧。”墨薄霜看着窗外流淌的浑浊河水,声音带着一种彻底的放逐,“连同…我的过去。”
张凡点了点头。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手腕一振,那柄象征着杀戮与冰冷的乌鞘长剑“霜寂”,便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道幽暗的弧光,飞出了窗外!
“噗通!”
一声沉闷的落水声远远传来。
“霜寂”沉入了灰烬城浑浊的河水深处,连同墨薄霜不堪回首的过去,一同被埋葬。
墨薄霜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的阴霾和冰冷仿佛被那落水声一同带走,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新生的微光。他看向阿阮,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覆在了她因紧张而冰凉的手背上。
“我们…走?”他低声问,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与不确定。
阿阮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泪水滑落,却用力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嗯!走!离开这里!我们…回家!”
墨薄霜也努力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生涩、却无比真实的、如同冰原初融般的微笑。他看向张凡,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个无声的、郑重的颔首。那眼神中,有告别,有感谢,更有一种将某种沉甸甸的东西托付出去的释然。
张凡回以温和的笑容,微微颔首:“保重。”
墨薄霜不再言语,在阿阮的搀扶下,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站起身。他没有再看这房间一眼,也没有再看窗外那片废墟。他的目光,只落在身侧那个清瘦却充满力量的身影上,落在她眼中倒映出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两人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出了房间,走向客栈楼下,走向那扇通往未知、却也通往新生的大门。阳光从门缝中洒入,照亮了他们相依的背影。
张凡站在窗边,看着他们相互搀扶着,融入灰烬城清晨渐渐复苏的、带着伤痛却也孕育着希望的人流中,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他的嘴角,挂着温和而满足的笑意。
而在楼下临窗的桌边。
幽隐烟的目光,也一直追随着那两个相互搀扶、走向晨光的背影,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手中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被他无意识地端起,又放下。
他深邃的眼眸中,那困惑的迷雾似乎并未散去,但墨薄霜那彻底放下“霜寂”、选择“活着”的决绝背影,以及他看向阿阮时那笨拙却真实的微笑,如同最后一道强光,彻底撕裂了他心中那建立在“摧毁”之上的愉悦殿堂的穹顶。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放弃…归隐…活着…”
“原来…这…也是一种选择?”
“一种…我从未理解过的…‘愉悦’?”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穷尽智谋所追求的“摧毁之悦”,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之抉择”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而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