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级石阶蜿蜒而上,直插云海,灰白石阶缝隙里填满了风干的暗红。那不是朱漆,是血——经年累月,层层叠叠,渗入石髓的求见者的血。阶旁散落着森森白骨,有的还算完整,摆出向上攀爬的姿势,指骨深深抠进石缝;更多的早已散架风化,骷髅空洞的眼窝凝望着终年不散的云雾,仿佛还在质问苍天。云气如沸汤翻涌,湿冷地舔舐着石阶与尸骸,将这登天之路衬得愈发阴森孤绝。
石阶底端,一个荆钗布裙的少女跪在湿冷的石板上。她脸上泪痕交错,混着山间的潮气,眼神却像燃尽的炭,只剩下绝望的死灰。她仰着头,死死盯着云雾深处那座若隐若现的楼阁轮廓。雕梁画栋的影子在流云中沉浮,宛如海市蜃楼,却是吃人的魔窟。
“阿成哥…”少女的声音嘶哑干裂,像砂纸摩擦,“回来啊…你说过回来娶我的!”她的哭喊在空寂的山阶上回荡,撞在冰冷的石头上,显得单薄又无力。
忽然,那云雾缭绕的高处,一扇镶嵌着七彩琉璃的雕花长窗被一只素白的手推开了。窗内泄出暖融的金色光晕和若有似无的甜腻熏香,与这阶下的阴寒血腥格格不入。一个身着锦袍的年轻男子出现在窗前,正是少女的未婚夫阿成。几日前,他还是个眼神清亮的仗剑少年,此刻却神情恍惚,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愚蠢的、餍足的痴笑。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贪婪地呼吸着下方涌上来的、混着血腥的湿冷空气,眼神迷离地扫过下方的白骨与跪泣的少女,竟无半分触动。
“阿成哥!是我!你看看我!”少女挣扎着想爬起来,膝盖却被冰冷的石板硌得生疼。
阿成似乎听见了,他迟钝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少女身上,眉头困惑地皱起,像是在辨认一件久远又无关紧要的旧物。他张了张嘴,还未发出声音,另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带着玄金色的尖长指甲,轻轻搭在了他的肩头。那只手的主人并未完全露面,只露出小半张脸,肌肤在阁内的暖光下流转着新雪般无瑕的冷光。眼尾线条慵懒地微微上挑,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一点朱唇贴着阿成的耳廓,吐气如兰,低语了几句。
阿成脸上的困惑瞬间被一种狂热的兴奋取代。他猛地回头,看向阁内那半张脸的主人,眼神炽热得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仰望神祇。他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空洞而响亮,充满了孩童得到新奇玩具般的纯粹喜悦,毫无理智可言。他不再看阶下的少女一眼,任由那只带着玄金指甲的手将他拉了回去。琉璃窗“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暖光、熏香和那令人心胆俱裂的痴笑。
少女的哭喊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瘫软在地,身体因绝望和寒意而剧烈颤抖,手指深深抠进石阶缝隙的暗红血垢里。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带着冰棱相击的脆与寒,突兀地在少女身后不远处的浓雾中响起。
雾气如被利刃分开,缓缓走出三人。
为首者一身墨色劲装,身形瘦削如刀,腰间悬着一枚润泽的墨玉。正是幽隐烟。他步履无声,径直踏过一具半掩在石阶旁、肋骨断裂外翻的骸骨,足下发出轻微的“咔嚓”声,神情却淡漠如常,仿佛踩碎的只是枯枝。他那双狭长的眼眸扫过跪伏的少女,掠过阶旁累累白骨,最终投向云雾深处那华美而危险的楼阁轮廓,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痴妄…”幽隐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山风,“往往比纯粹的恶念,更值得摧毁。至少,恶念知道自己是什么,而这…”他目光落回少女身上,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兴味,“这飞蛾扑火般自我献祭的愚蠢,才真正令人…愉悦。”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舌尖仿佛在品尝某种甘美的毒药。
他身后一步,跟着张凡。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面容普通,气质温和,像山野间随处可见的教书先生。他并未如幽隐烟般踏骨而行,而是默默俯身,小心地扶起那具被踩断肋骨的尸骸,又寻了块稍平坦的地面,用几块碎石将其勉强掩盖。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只是当他粗糙的手指拂过白骨断裂处时,袖口几颗温润的檀木算盘珠无声地滑入掌心,指尖轻轻捻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素流云站在张凡身侧。她已褪去了几分初入江湖时的青涩,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片白骨阶梯。当她的视线触及那扇刚刚关闭的琉璃窗时,鼻翼微微翕动了几下。山风裹挟着高处飘来的、阁楼内残留的暖香,那香气甜腻醉人,却掩盖不住一丝极淡的、如同铁锈混合着某种陈旧药草的腥气——那是临江县废弃染坊里,杀人鬼留下的、属于新鲜心肝的、独特的血腥味。这味道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她的记忆。
幽隐烟的目光如同冰锥,再次钉在绝望的少女身上,那寒冰般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分。
“说说看,”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诱人堕落的磁性,又似毒蛇吐信,“那阁楼里的‘神明’,是如何夺走你心上人的?他的‘骄傲’,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