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之上,云雾翻涌如沸。幽隐烟哼唱的苍凉古调尾音尚未散尽,人已踏过最后几级被血垢浸透的台阶,站在了“虚无缥缈阁”那巨大的紫铜镶金门扉之前。门上浮雕着纠缠的曼陀罗与美人面,繁复靡丽,透着一股甜腻的腐败气息。没有守卫,只有死寂。仿佛这座华美的牢笼,本身就是最傲慢的宣告——凡尘俗物,不配靠近。
幽隐烟嘴角那抹寒冰似的弧度丝毫未变,抬手,却不是叩门。他指尖微动,一枚温润的墨玉从腰间滑落掌心。这并非他那块常伴的玉佩,而是一块形制相似、却稍显粗糙的赝品,色泽灰暗,带着刻意做旧的痕迹。正是他从临江县那“不要脸”的狗官吴忌手中得来的“战利品”之一。他修长的手指随意把玩着这枚赝品墨玉,玉石的微光映着他眼底一丝近乎戏谑的冰冷。
“吱呀——”
沉重的紫铜门竟在他指尖触及前,自行向内滑开一道缝隙。浓郁的暖香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出,瞬间将山间的湿冷与血腥驱散。暖香中混杂着昂贵的龙涎、沉水,还有一种更甜腻、更勾魂摄魄的靡靡之息,正是曌无幽身上独有的魔性气息。
门内并非想象中金碧辉煌的大殿,而是一条曲折幽深的水晶廊道。无数切割精妙的水晶棱柱镶嵌在两侧墙壁与穹顶,折射着不知从何处透入的、变幻莫测的光线,将整个空间切割得光怪陆离,人影在其中行走,瞬间便化作无数支离破碎的倒影。空气温暖如春,脚下是厚软得能陷没脚踝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幽隐烟毫无迟疑,一步踏入。紫铜门在他身后无声闭合,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像一滴墨汁,融入了这片流光溢彩的、扭曲的幻境。他的脚步很稳,带着一种刻意流露的、属于上位者的矜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目光扫过水晶廊道深处,带着评估与占有的意味,仿佛在审视一座即将到手的宝库。这便是他为曌无幽精心准备的“知己面具”——一个有着足够品味欣赏她的奢华,骨子里又藏着贪婪和野心的“同道中人”。
廊道尽头,光线豁然开朗。一方巨大的露台悬挑于云海之上,边缘由通透的水晶围栏圈起。一张铺着雪白异兽皮毛的软榻置于露台中央。软榻之上,慵懒斜倚着的,正是曌无幽。
她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绯色纱衣,赤着的双足在雪白的皮毛上更显得玲珑如玉,脚踝纤细,踝骨精巧。玄金色的尖长指甲在软榻边缘轻轻叩击,发出细微的、带着韵律的哒哒声。如新雪般的肌肤在露台明亮的光线下流转着细腻的冷光,不见一丝瑕疵。眼尾那抹天生的、微微上挑的弧度,此刻半阖着,带着一种猫科动物般的慵懒与漫不经心。当幽隐烟的身影出现在廊道尽头的光影里时,她才缓缓抬起了眼帘。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孔深处沉淀着百年时光冲刷出的冰冷与沧桑,如同万载玄冰覆盖的深潭。然而冰层之上,却又浮动着少女般纯真好奇的水光,眼波流转间,媚态天成,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极具侵略性的魔性之美。两种截然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完美交融,形成一种令人窒息又无法抗拒的致命吸引力。她的目光落在幽隐烟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如同神祇在打量一件新奇的祭品。那目光穿透了幽隐烟精心营造的贪婪表象,直刺他眼底深处那抹不化的冰冷。
“哦?”曌无幽的嗓音带着一丝初醒般的沙哑,却异常悦耳,像羽毛搔刮着心尖,“今日的祭品,倒是…有些不同。”她微微歪头,纯真的动作里透着洞悉世情的妖异,“踏骨而来,身上带着阶下那蠢丫头的怨气…还有一丝…”她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仿佛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一丝失败者的浊臭?”
幽隐烟心中微凛,面上却分毫不显。他迎着那穿透性的目光,非但不退,反而向前又踏了一步,将那份刻意为之的“贪婪”演绎得更深一分,目光大胆地扫过曌无幽赤足上精致的踝骨,以及纱衣下若隐若现的玲珑曲线,最后才落回她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惊艳与占有欲的弧度。
“浊臭?或许吧。”他声音低沉,带着磁性,指尖那枚赝品墨玉在掌心转动,“沾染了些许不识趣的尘埃罢了。倒是此间主人,”他目光灼灼地直视曌无幽那双魔性的眼眸,“风华绝代,令人目眩神迷,便是这云海仙宫,也难掩半分光彩。在下不才,见过些世面,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美景。”他刻意在“美景”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再次扫过她的身体,贪婪与欣赏毫不掩饰。
曌无幽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似笑非笑,那纯真与沧桑交织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她喜欢被人欣赏,尤其是被“有眼光”的人欣赏。幽隐烟这幅贪婪又大胆的姿态,恰恰挠到了她的痒处。
“油嘴滑舌。”她轻哼一声,语气却并无多少斥责之意,反而带着一丝慵懒的玩味。那只带着玄金指甲的玉手随意地抬了抬。
无声无息,一个巨大的身影如同从阴影中凝结出来,突兀地出现在幽隐烟身侧三步之外。来人身材异常魁梧,穿着一身漆黑的、毫无光泽的紧身皮甲,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最骇人的是他的脸——左半边覆盖着狰狞扭曲的烧伤疤痕,肌肉虬结,眼皮外翻,露出浑浊的眼球;右半边脸却完好,却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灰色,僵硬如同石雕。正是曌无幽的暗爪!他手中端着一个紫檀托盘,盘上放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翡翠杯,杯中盛着半杯色泽如琥珀般澄澈的酒液,酒香清冽,瞬间压过了空气中的暖香。
暗爪那只完好的右眼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盯住幽隐烟,没有半分情绪,只有纯粹的、毫无遮掩的杀意和警告。烧伤的左脸肌肉微微抽搐,更显狰狞。他将托盘无声地递到幽隐烟面前,动作僵硬,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感。
幽隐烟的目光扫过那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翡翠杯中显得纯净诱人。但他敏锐的感官,却在清冽酒香之下,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淡的异样气息——如同深埋地底的腐土,又似某种剧毒蛇类褪下的干枯表皮。慢性剧毒!而且绝非寻常毒物,其毒性之刁钻猛烈,恐怕能蚀骨销魂,令人死得无声无息,痛苦万分。
“见面礼?”幽隐烟挑眉,看向软榻上的曌无幽,脸上那份“贪婪”瞬间又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惊喜和受宠若惊。
“一杯‘忘忧’。”曌无幽的声音带着慵懒的笑意,如同情人低语,眼神却冰冷地审视着幽隐烟的每一丝细微反应,“饮下它,前尘尽忘,烦恼皆消。这云海仙宫,便多一位逍遥客。如何?”她的目光带着无形的压力,如同蛛网般缠绕上来,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幽隐烟心中冷笑。忘忧?怕是饮鸩止渴!这女人果然喜欢玩弄人心,喜欢看着猎物在希望与绝望间挣扎,最后心甘情愿吞下毒饵。
他脸上那份惊喜更浓,甚至带上了一丝急不可耐。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捏住了那只冰凉的翡翠杯。指尖与杯壁接触的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暗爪那只完好右眼中迸射出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恶意。
“恭敬不如从命。”幽隐烟朗声一笑,笑容灿烂,带着一种近乎愚蠢的狂喜,与他眼底深处那抹万年寒冰形成了诡异而惊悚的对比。他将酒杯凑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那清冽的酒香,仿佛沉醉其中,然后,在曌无幽饶有兴味的注视和暗爪冰冷杀意的锁定下,仰头——
琥珀色的酒液,尽数倾入喉中!
* * *
与此同时,在虚无缥缈阁底部,远离水晶廊道与悬空露台的阴影里。
张凡和素流云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湿滑的山岩。在他们头顶上方,正是阁楼庞大基座延伸出的部分,那里有几个黑洞洞的、被粗大铁栅封死的通风口,以及一条沿着山壁开凿出的、散发浓重潮气的狭窄排水暗渠。暗渠入口处堆积着厚厚的污物,浓烈刺鼻的药草味混合着血腥和腐臭,几乎凝成实质,正是少女描述中那种“比杀猪宰羊还难闻”的气味源头。
“是这里了。”素流云压低声音,眉头紧锁,强忍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她伸手指向通风口铁栅下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的岩石颜色与周围略有差异,边缘有细微的、反复摩擦的痕迹。“送‘补给’的通道。铁栅是活动的,下方有滑轨。”
张凡点点头,袖中滑出一枚温润的檀木算盘珠。他屈指一弹,算盘珠无声射出,精准地嵌入铁栅下方滑轨的某个节点。“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响动,沉重的铁栅微微向内凹陷,露出一道仅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缝隙。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药草、血腥和陈腐水汽的恶臭扑面而来。
两人毫不犹豫,身形一闪,便没入了那条黑暗、污秽的通道。通道内壁黏腻湿滑,脚下污水横流。张凡走在前面,每一步落下都轻如鸿毛,无声无息,只有袖中算盘珠偶尔发出极轻微的、如同在计算步数的“咔哒”声。素流云紧随其后,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黑暗深处任何一丝异响,同时努力分辨着空气中复杂的气味成分。
通道蜿蜒向下,深入山腹。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隐约传来水流声,空气也变得更加潮湿阴冷。通道似乎连接到了一个更大的空间。
忽然,张凡的脚步顿住了。
素流云立刻停下,顺着张凡示意的方向凝神望去。在通道前方一个拐角处,借着岩壁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她看到了一样东西——
一把小巧的、被随意丢弃在污水里的柳叶刀。刀身薄如蝉翼,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刀尖和靠近刀柄的位置,残留着几抹已经变成黑褐色的干涸血迹。刀柄的样式,与临江县废弃染坊解剖台上发现的那几把,如出一辙!
素流云的心猛地一沉。临江县的杀人鬼,果然将巢穴转移到了这里!或者说,他本就是曌无幽的爪牙!收集心肝的罪恶,从未停止。
张凡的眼神也变得凝重。他蹲下身,没有去碰那把刀,而是用指尖捻起刀旁污水里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色粉末,凑到鼻端嗅了嗅。
“紫血藤粉,七步断肠草的伴生毒蕈研磨…还有…未化尽的人体油脂。”他低声说道,语气沉冷如铁。这些材料,都指向一种极其阴毒、需要以活体脏器为引的秘药炼制!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鼠类跑动的“窸窣”声,从通道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迅速接近!
张凡瞬间站直身体,将素流云挡在身后。他宽厚的手掌上,不知何时已悄然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如同老茧般不起眼的灰布。袖中的檀木算盘珠,停止了计算般的轻响,蓄势待发。
露台之上,幽隐烟喉结滚动,饮尽了杯中“忘忧”。他放下翡翠杯,杯底与紫檀托盘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他脸上那份狂喜的贪婪笑容尚未褪去,甚至还舔了舔唇角,仿佛意犹未尽。
“好酒!”他赞叹道,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满足的醉意,目光灼灼地看向软榻上的曌无幽,“果然能令人忘忧!在下此刻,只觉飘飘欲仙,眼中唯有仙姿玉貌,再无其他!”他向前踉跄一步,似真似假地显出几分醉态,贪婪的目光更加放肆地在曌无幽身上流连。
曌无幽脸上的慵懒笑意加深了,眼底深处那抹审视似乎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猫戏老鼠般的愉悦。暗爪依旧如同石雕般矗立在一旁,那只完好的右眼依旧冰冷地锁定着幽隐烟。
然而,幽隐烟体内,那杯“忘忧”所蕴含的恐怖慢性剧毒,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正沿着他的经脉血管,悄无声息地蔓延、渗透。他脸上笑容灿烂依旧,眼底深处那万载寒冰却凝得更厚。他感受着那细微的麻痹感和脏腑深处传来的、如同被无数细针攒刺的隐痛,心中那摧毁的火焰,却因这剧毒的刺激而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冰冷。
这女人的骄傲…她的“脸面”…他一定要亲手撕下来,踩进这云海之下的污泥里!
水晶廊道折射的光影,在他墨色的衣袍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图案,如同无数窥伺的眼睛。而在那露台边缘随风轻扬的绯色薄纱之后,水晶帘幕的缝隙间,隐约露出了三道截然不同的目光——
一道锐利如剑,带着审视与战意;
一道阴鸷如毒蛇,闪烁着算计的幽光;
一道则带着病态的狂热与痴迷,紧紧追随着软榻上的身影。
“三明”,已然在暗处,盯上了这新来的“祭品”。